一路上,背树客老是觉得不好意思,不时地问表兄你要是累了就让我背一会吧,我看你个子也不大呀,一气背那么长的路很累的。我说别看我个子小,从小就靠双肩挑来供养家人的。其实像我们个子不高的人跟小时候挑担挑过度有关系,正在身体发育期间,担重担让身高受影响,我小时候要是不挑担,身高起码还可以长一鸡毛拃十几公分的样子。这一说,背树客眼圈又红了。我们一直念话到差不多到了谢公田路岔口,有他的同伴过来接他了。同伴们先到岭窟市场的,所有的树都卖给一位大货主,完成交割后他们还提了个要求,叫他等等,还有一位同伴未到,最后一株树也卖给你,大货主同意,这会儿正在等待,我们加快速度赶过去。朱姓背树客欢天喜地,啊哟,幸亏你来接,到花坦廊下我已经尽命挣扎了,幸亏这位表兄帮我一程,这下好了。 我与朱姓背树客话不多说,两人握手告别。这一握手,感知朱姓背树客手掌发烧、微汗,身上确实伤得不轻。我在谢公田村向几位村民问了岭窟的情况,估计背树客走远了,也往岭窟方向走去。 到了古庙岙地方有岔路,我想找个人问问路,看路边有老妇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晒太阳,观察片刻吃不准是不是脑筋正常的人,实在没有其他人可问,还是小心上前问路。那老妇人慢呑呑侧过头指了指靠左的道路说,前面就是龙抢珠,正是去岭窟的路。原来是一位气色很好的健康老人,我这才相信这里的人生活节奏特别慢。难怪有人说这里的人都长寿,而且无疾而终。 过龙抢珠,见溪坑北首底部有几段半圆筒光滑的石壁,好像龙身擦过一般,不用说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龙擦痒了。看石壁如此规则、光滑,我想起冰臼。抬头看坑边南北夹峙两山,特别逼仄,此处可能日照不足,早上晒到太阳比较迟,形成大大长长的冰臼了。 往前走不到多远,看到坑中双拱洞桥,正中一巨石做桥墩,应该就是人们说的下洞桥,桥那头不用说是泗州菩萨庙,抬头看有三级瀑布,通过一条很陡的岭迅速爬高,大约爬完瀑布落差的高度,相对平缓了,再走几肩路就听到上面传来的吆喝声,岭窟市场快到了。 第一次到岭窟,真是开眼界了。原以为岭窟是个小山屯,像一个藏得住鱼的小水塘一样,却是一条沿着水坑走的狭窄山岭,一个小山凹,水坑山岭两边稍宽稍平的地方有几座砖木房,几个临时搭建的简易厂棚。岭两旁,房屋、简易厂棚内外,到处是货物和人。喊价砍价声此起彼伏,一片嘈杂。小洞桥下面的荒地里,有许多人聚集在一起打赌,几爿阶梯泥地都被踩实了,寸草不生。人多了,要吃饭,有些靠边坡的厂棚乃至露天摊子经营吃的。我一路走过,有些目不暇接,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金龙。” 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声音非常熟悉,抬头看,竟是渠口姨娘。两人几乎同时说:“你怎么在这儿?哈哈,哈哈。” “吃了没有?”姨娘问,“快快快,过来吃麦饼。” 时已过午,我还真有点饿了,刚才一溜眼看到山岭两旁有许多卖吃的摊儿,特别温罄,听姨娘招呼吃饭,也就不客气了,走进了她的草棚,找了一个面朝她的位置坐下。草棚内有两副八仙桌、四尺凳,这会儿只有一个客人在吃点心。姨娘不停地在麦饼缸里摆弄,未等我询问她怎么来了这里拓麦饼,就自我介绍说:“原先嫁给廊下村的打赌人,饿个半死还经常被打得东一块青,西一块紫。实在没办法豁出去,趁黑夜往乐清方向逃,翻山越岭也不知道到哪里,肚子饿得受不了,就找个人嫁了。肚子饿得受不了就嫁,肚子饿得受不了就嫁。现在总算在岭窟摆麦饼摊,老公担腥气咸鱼卖,子女虽多,总算有口饭可以拱牢,不用饿肚子了。” 什么叫肚子饿得受不了就嫁,肚子饿得受不了就嫁?听口气是嫁了许多嫁的,不过还好,现在总算有饭吃了,今天蹭的这一顿饭,这个焦黄喷香的麦饼总算吃得安心了。 姨娘介绍,来这里客人有永嘉、乐清、温州、洞头、玉环、温岭、仙居、黄岩、缙云等县,江苏南通也常有人来,旺市的时候有一万多人。 再次上上下下看岭窟山坑里的人,人确实很多,但说一万人似乎有些不相信,不过这个数字也只是个荒数,谁有时间点人头啊?我问:“姨娘啊,你觉得岭窟市场办得好不好?”我问了一个问卷式的问题,希望得到一个真实的答案,得到岭窟现场第一手材料,为一下步施政找到依据。 “不是好不好,这里是救命的地方,没有这里我全家说不定已经饿死了。”姨娘有些激动了,“这里人多了,总要吃饭吧?有人为了省钱自己带饭,可是挣了钱,发了财,到了这里还是要买点好吃的爽一爽吧?我有拓麦饼的手艺,想不到在这里我的麦饼很受欢迎,那些油嘴滑舌的人叫我麦饼西施。咯咯咯咯。”姨娘笑得前仰后翻,似乎肚筋笑抽了。我也随着大笑。笑定,姨娘继续说,“你姨父也是肩头担贩的,前年去楠溪山底背树,被打办的夺树的人赶起来拼命逃,逃得太狠,元气伤了,现在重担担不动,路远体格力也吃不消,炊虾咸鱼再不可能担到楠溪山卖了,幸好有了岭窟市场,市日一到可以小担子炊虾咸鱼等腥气掮给永嘉人,再买株树背到虹桥卖。虹桥市日比这里迟一天,刚好。” “看来好事都给你家赶上啦,哈哈哈。”我说了这恭维的话,姨娘很高兴。为了进一步了解市场,我问,“这里有没有强卖强买、欺行霸市的事情发生?” “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姨娘说,“你到了这里感觉就没有可以担心的了。” “我要是背株树来,卖不出去怎么办?” 姨娘说:“好办的。你可以花2角钱寄存市场某个人家,只需口头说一声也不打条子,自己拿笔做个记号待下个市日过来卖;也可以继续往前背,赶明天虹桥市日卖。就是连夜背树到下埭头,那里背树客汇队,一人出三角钱雇板车把树拉到虹桥市场。树木卖了,当天担些油饼、虾皮咸鱼之类的东西回家贩卖,”说到这儿,姨娘用两食指十字交叉压着,凑近我,压低声音说,“两三天劳苦一般都能挣十来元钱!” 我装作很吃惊的样子:“那么多啊?看看我的工资,看看农民挣工分一天几角钱,年终往往还兑现不了,想想还是做生意好。” 这时有个瘦个子过来探手到麦饼缸里拿麦饼,边说:“姐,再赊个麦饼。” 姨娘也不阻止,只是笑着骂:“你个尪羸儿!叫你勿赌勿赌,你就是不听,十赌九死你勿晓得?干点什么正经事儿不好?……” “尪羸儿”边啃麦饼一边摆摆手赶紧溜走。 麦饼真香,我吃完麦饼,打算到整个市场转转。为了表现得更像背树客,在路边地摊上买了一个箬笠戴上。山风吹拂,非常惬意,因上山落岭体力消耗大,还是感觉微热,脱了中山装外套拿在手里,摘下箬笠捏在手上当蒲扇扇,潇潇洒洒走市场。市场充斥着砍价的声音,最动听莫过于成交时说的两个字眼,乐清话叫“给其”,永嘉话叫“给渠”,都是给他的意思,进一步解释就是豁出去了,让你捡个漏,成交。 想起我少年时把杨梅蔸运到下山市场交易,拿到钱后也是挑四五十斤的虾皮咸鱼回家,那性质、套路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杨梅蔸运去的时候用船运,利用楠溪水和瓯江水漂流顺流而下,回来还是人要肩挑走山路。也难怪乐清姓朱的背树客把我也当背树客了。小时候养过猫,至今特别容易接近猫;养过狗的也一样,田垟舅公爷喜欢养狗,无论他到哪里陌生狗就围着他转,而村里那杀狗的蹩脚鬼无论到哪个地方,方圆几百米的狗都朝他狂吠不止。看来小时候当过农民,就永远是农民;我小时候干过肩头担贩的营生,到老看起来也像个背树客、腥气客。我在别的地方工作,下乡时别人一眼认出我是个领导干部、工作同志,融到岭窟市场就没人认出我是什么领导同志了,就像玻璃放在水里一样,难以辨别玻璃和水了。 这岭窟市场其实是永、乐两县互通、贯穿岭窟村的太平岭古道的一小段。太平岭始建于明代,全长11公里,宽约1米,最宽的路段约2米。南起花坦小溪村,经张田庵、古庙岙、龙抢珠到岭窟折转盘山向东到永乐交界,另一条分支从古庙岙到乌龙川。路面用乱石、溪蛮石铺成,经行人长期踩磨,路心岩石已磨得溜光。北起花坦小溪村,终止于乌龙川村,是连接永嘉花坦、古庙、陡门与乐清虹桥、蒲岐的交通要道。山岭沿坑边用水冲石砌筑,在水坑边坡相对平缓的一边做路,有的坑边有大石头,就从大石头与山坡之间穿过。水坑被水冲得只剩连在两边山石的赭色石床和被水冲落的大小石块。山岭遇到边坡陡峭,对面相对平缓,便埋矴步转到对岸。这样转来转去沿途就有很多矴步。看得出来,许多路段比较新,显然坑边水急,常常冲毁石路,有人重修。有的地方坑边实在太峻峭,只好让山岭爬高,在高处转到对岸只能造石拱桥,因此岭窟有石拱桥,泗州菩萨庙有双拱下洞桥的地标。水坑自东方流来,与古道在岭窟相接,古道在岭窟折转盘山而上。而水坑与盘山岭分叉一直溯流而上,上有坑潭色如蓝墨翠, 这是一条幽深的风景线,诗意行走的景观路,一路走来,主旋律就是水坑流水的汩汩声。相传古时一书生赶考路径此地被山贼劫了,身中数刀被抛入崖下,幸泗州菩萨救起,考生考取功名后,便修建此道,取名太平岭,并建泗州菩萨庙,保佑过往行人。但泗州菩萨庙中的碑文显示太平岭也叫蒲岭,明代乐清蒲岐北门宣来生所造。宣公有感于此处系永乐交通要道,涧深,路陡而曲窄,路人常出事故,立志造岭,将捡获的300两银子用于凿岭架桥造矴步。300两银子用完,不足,又倾其家产,将老婆也卖了筑路,才使工程完工。近来商客空前增多,岭窟成浙南闹市,又值上洞桥被巨石砸塌,于是民间募捐,凿通南首绝避,拓宽山岭,使部分路段便于行人两相交汇擦肩而过。 岭窟市场严格来说是一小段山峡;以水坑的角度看就是一条坑峡,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宽的地方有二三十米,窄的地方只有十来米。但市场很奇怪,那么多人就爱在这里扎堆。只因是永乐交界,永嘉方面过来管理打击,大家逃乐清。因珍溪流域老百姓深受岭窟之益,通常都有意保护,发现打办的人立即通风报信。而山岭之上的人脚力都很好,收到危险信号或看到山下异常,从容往乐清方向撤退,一肩背起,待换一二次肩就差不多看到乐清地界了。乐清方面目前不会过来管理,因为是永嘉地界,而且虹桥市场本来就很宽松。 山上的树都砍光了,山腰到坑底基本被开成番薯地。石壁、石缝中的树芽发得很有力,所谓老树新芽。砍伐开垦可谓彻底。想起当年烧炭砍柴岩印叔的吩咐,炭柴么,要捡大的砍,小的养着不要砍。小的柴养着,因大的被砍后阳光充足,树根还是原来的树根,营养丰富,长得很快。现在岭窟被砍得溜光,也真绝了,也难怪这几年动不动洪水泛滥,山林植被破坏有直接的影响。水坑边的箬竹和茅竿却长得异常茂盛。水坑中踩踏不到的地方,水菖蒲也生机盎然。奇怪的是这里还有许多粗壮有力的黄檀树萌芽。黄檀树又硬又韧,木匠常用来做刨床的。现实问题是,黄檀树被砍光了,还有许多可爱的萌芽,但愿所有的萌芽茁壮成长。 山岭不算高,永嘉这一头到龙抢珠瀑布之前坡度都不大,龙抢珠到龙擦痒之间是陡坡。近距离看岭窟山间的几个坪,坪边笼统有几座二层老房子依坡而建,山墙用乱石砌到平楼板,二层到风角用大仑砖砌,内部木结构,小青瓦屋顶。有一座较新的房子,高度较高,质量也好得多,一层菱形石头斜砌,二层窗台下方形石头平砌,窗台以上到风角砌大仑砖。最上面有好几座房子的坪,上面是较陡的盘岭,约二肩(一里左右)路就到永、乐两县交界的地方,也就是最高点了,据说海拔600多米。前面就是乐清县淡溪乡的岩上厂村,往下走是泽基、埭头。乐清这一头山场和大地空间比永嘉开阔得多,山垅上有许多奇峰怪石突起;回望永嘉,山峦层叠,往下走是花坦,横路直通古庙、陡门。 眼下的岭窟市场树木算是最旺市的,也难怪被说成浙南最大的木材黑市场。有杉树、松树等,有长梢、短段;短段有八尺、四尺,符合造屋、家具用板、料模数;还有八尺椽、四尺椽。背树到岭窟的大都是山底的上水客,来买树的大都是来自乐清、温州、洞头、玉环等地的下水客。市场的一个特色是连路卖,也就是一路走一路卖,沿路不论宽窄全是市场,宽处有扎堆的,窄处则路边到处有棒拄叉捎在坎底或拄在路上待售的,到处有棒拄拄着担子谈价格的;另一个特色是肩上交易,东西搁在肩上,谈价格,谈妥了,从这个肩膀直接移到另一个肩膀背走或担走。下水客摸摸树,伸开手臂量长短,张开手指量直径。伢郎手中有皮尺,他们不用,似乎是自己的体长、拃长更可靠,随身带的,用起来更方便,叫伢郎介入还得付伢郎钱呢。 记得三年前即1974年,文革旗手江青曾派作家茹志娟和导演谢晋到岭窟体验生活,茹志娟在她的日记中记下这里畸形的热闹和繁华。我想起以前叶会林先生讲尧舜时代的事,舜在河南、安徽交界的汭建立市场,一年就有很大的规模和交易量,可见有些地方是得天独厚的,岭窟市场形成也不是偶然的。看云山雾罩,想到一联: 阴升阳降天地中和, 东西互补浙南受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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