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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金龙自传》(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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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6-24 14: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来自浙江
此生招财为大众
——杨金龙自传
      
  
  
一、大人处处受拥戴,你家儿郎会招财  
二、建国参政进公安,回归基层招财路
三、扶持岭窟招财地,浙南百姓皆受益
四、响山联产思改革,丰年高喊招财爷
五、瓷厂招财调酒厂,重回瓷厂再扭亏
六、楠江顾问大招财,地产自营富全村
七、老来蒙冤成白丁,谁坑我的招财爷
八、流缓急归故里,藤溪画境好题诗
   
一股力量引导财富趋向某个特定的地方叫招财,所招之财分为自然财富、物质财富、精神财富。民间招财最常用的办法是摆个貔貅饰品。我不是貔貅,我就是普普通通的人,此生招财为大众;招财不休,靠的是一种信念,靠的是行动。本书所写的是,我在母亲的影响下从小挑起家庭重担,1949年参加工作,立过功,政绩斐然,被评为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文化大革命时期受到打击,下调到基层当区革委会委员,但都能努力招财到老,老来竟被判刑,退休工资也没了,受到极不公正待遇的人生,同时我用整整一辈子的时间见证了自20世纪30年代至21世纪初中国大陆最艰难岁月的全过程。从抗日战争到新冠病毒一件不漏地全部让我赶上了,但我因毕生招财而有所超脱。目前已公开的资料显示,我在1977年成功实现联产承包责任制而打赢粮食翻身仗,是继我永嘉县县委副书记李云河在燎原农业生产合作社责任制包产到户试点之后第二位中国农村改革先锋,1978年冬18位农民签字实施农业大包干的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并非农村改革源头。其实我带来的物质财富是次要的,本书以真名真数据的形式一生写实留下的史料价值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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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5 08:01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一、大人处处受拥戴,你家儿郎会招财

        “这位先生说得这么好,除了教学还领导大家宣传抗日……”课堂上,我终于有了一个发言的机会,有些话都憋好长时间了。胡世庆校长临时设党义课,并由自己亲自上三、四、五年级的这门课。在我看来胡某这副嘴脸加上鼠须一样的油发,真够猥琐的,听他的课更叫人恶心。胡校长说了一通党义,思想政治言论,从三民主义谈到全民抗日,叫同学谈谈自己的看法。坐在前面第三排的小个子我首先举手,被许可发言。我窃喜,自己终于在课堂上逮住了这个畅所欲言的机会,无论如何要跟胡校长有个了断。“今天,民国三十三年春,我永嘉县第十区水云乡田垟小学下午第一节课……”我话锋一转,放慢语速,脑子迅速打转怎么为陈先生出口恶气,想着怎么把话绕到正题上,“胡校长你说陈先生是地下党,有哪些不端行为呢?我们都知道她是认真教书,要我们读好书,做有文化,有理想,为国家、为劳动大众谋利益的人。她带领我们学生宣传抗日,演讲三民主义,发扬民主,团结起来打倒日本鬼子,还我中华。她的言行端庄大气,凡事讲道理。她是我们田垟小学最有文化、最有智慧的好人,是我们学生最崇拜的好先生,也是你胡校长曾宣扬的她是最有才学知识的好先生,大美人,怎么一下子变成地下党、坏人了呢?外面的人都说你胡校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成,而诬陷她,想弄死她,这就是你胡校长的不是之处。为私事,做出一件大逆不道的特大错事。不是吗?”
       我这么一说,全班同学压在心头的恶气都一齐暴发出来,“嗬——”。同学们纷纷议论胡校长的不是,简直就是无赖!陈先生就是关榕的妹妹关少娴!一年前陈先生被胡校长陷害赶走,后来连搭档杨玉莲先生也被赶出校门,杨玉莲私下跟妈妈说陈先生逃到本县昆阳小学教书,我便有了盼望,盼望她风头过后还能回来,这次胡校长去昆阳小学有事,正好撞到陈先生,陈先生转身就逃,据说陈先生在昆阳岭柴丛中过了一夜,天亮到永临,再辗转到乐清县,看来没有希望了。这时,我把话说开了,心里倒是痛快了,并为自己能坚持事实,敢于明辨是非,为陈先生抱不平而自豪。
        胡世庆校长先是一愣,迅速就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臭小子,你个死嫩儿短命横夭的,不想活了?要死趁嫩!”上前一把抓住我的前襟,宽大的巴掌一阵死命狂扇,我顿时满脸是血。胡校长见血迟疑一下,似乎还不解气,暗恋而失恋的痛苦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畚箕端把你端了,你个竹狗背!”完全忘了自己是什么身分,泼妇骂街最恶毒的话都骂出来了。民国时,农村孩子生得多死得多,未成年夭折的特别多,有生一间葬一山的说法,前后山脚,荒岗破坦,到处埋着死孩;有用畚箕端去葬的,埋了之后随手用畚箕盖在松土上以期作点保护;有竹狗专门掏死孩腐尸吃,非常可恶。因此,咒谶捣蛋孩子早死的,常用“死嫩儿”“畚箕端”“竹狗背”“短命横夭”“趁嫩”这些最恶毒的词语。
       显然,胡校长被戳中要害,已极度气急败坏,一下子把所有这些词语都用上了。
        我拼命挣扎,同时专捡难听的话骂:“你也不找个清水茅坑映照一下,长的这副癞皮相。哪家媛主儿也不会嫁你这个流氓啊?”
        看胡校长抓着我不放手,有同学担心真会出人命的,便冲出教室高喊:“校长打人啦!校长打人啦!”
        胡校长随着打巴掌的节奏,对我打一巴掌骂一句:“你个柴袋!你个打不死!”
一下子,胡氏祠堂里炸锅了,几乎所有师生都冲出两廊和中堂构筑的教室,到天井里来看究竟,看热闹。平时胡校长的口碑不好,大多数师生鄙视他。这时,校外平时与陈先生来往密切的钱业听、钱业勋等几个青年闻声赶来,他们也是与我共进退的死党,见状大喊:“校长要杀人啦——”一边试图从校长手上把我拉开。
        在一片嘈杂中钱业勋高喊:“快去把叶大人叫来。”胡校长听到“叶大人”的名头心头一震,叶大人就是我的母亲叶宝凤,那个见有什么不平事都爱插一杠摆平的大眼睛女人!叶大人是她的绰号,也算全村对她的尊称。钱业勋领会钱业听的意思 ,转身飞奔蒋山村向我母亲报信去了。胡校长这才放手,心想他母亲是个狠角色,加上我父亲兄弟五人,门头官司硬,不好惹。而原先陈先生地下党成员在十区的活动正是杨金龙他母亲叶大人作掩护的。他站在教室一动不动,看着东倒西歪的破凳桌不知如何是好,心想自己是不是闯祸了?捅了真正意义上的马蜂窝了?嘴上还在喃喃自语,一连串的“死嫩儿”“畚箕端”“竹狗背”“短命横夭”“趁嫩”的咒骂。
        我快跑到门口,转身大骂,还走回几步,显然也是骂给全校先生同学听:“人家陈先生温州城底大美人,书香门第出身文化人,你是什么人?你文化没文化,靠拉关系抓到校长位置,是个牛头屎叉!没教养的土人!你也想娶她做老婆,作梦吧。”嘴里似乎有点干,咳了一声又骂,“人家不同意你就告她地下党,抓她,害她。”用袖口横抽,擦了一把嘴唇上的血,继续骂,“世庆,胡世庆,癞蛤蟆!你个癞蛤蟆!”我高叫,一边掀翻身边一些障碍物,尽可能制造一种力拔山兮的气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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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6-25 10:52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俺老家响山,我小时老杨在沙头区里工作,很熟悉,这回忆录内容看起来很亲切,期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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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6-25 17:45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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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6 07:14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我袖口在脸上来回擦了几下,变得满脸是血,满嘴是血,破口大骂之际唾沫血星喷洒。许多同学围上来,高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胡校长杀人了。”
        天气有点热,空中弥漫着血腥味。胡世庆站到教室门口,杨世忠先生看不下去了:“胡校长你那样也可以的啊?”
        杨传攀先生说:“胡校长下手太重了。”
        杨日东先生则上前正色说:“校长你这样真会出人命的!”

        胡氏祠堂朝南,一个溪蛮石墁的小道坦,道坦外是一条同样用溪蛮石墁的大路,东西走向,我快速横过大路往东就到了蒋山村地界。蒋山村一小半人家住藤溪的北边,大半人家在藤溪的南边。我满脸是血,一路声音满喉放开骂胡世庆,惊动了许多村民。我家在藤溪的北面,过矴步时,见到自家屋檐,我哭了,这时候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见到自家房屋,我似有所悟。现在看来陈先生不可能回来了,还读什么鸟书?胡某不滚蛋,我阿爸书读不读都无所谓了。
早有人飞跑告诉我妈,我到自家门台外的时候,我妈已冲了出来。见妈迎面而来,我哇的一声瘫在地上大哭起来。妈端详我许久,也不擦脸上的血迹,说声走,拉着我的手往村北方向去。过矴步看杨府庙人多,就大声喊:“看看,这是咱们养的好校长,把我儿子打成这样!”
她让我的满是血的头脸给大家看,说胡校长想要她儿子的命,这回一定要讨个说法。杨先生杨玉莲远远地见我们母子高声诉说什么,也赶了过来,人未到先高喊:“三嫂,三嫂,什么事?”
        三嫂说:“你来得正好,我儿子被胡校长打了,你看都打成这样了。”
        杨玉莲知道情况后很气愤:“要这样的校长干吗?下半年他要是还当校长,这校租就不交了。”
        一句话提醒了我妈,干脆罢免校长。胡世庆是三青团区队长,他的爷爷胡国铭是浙江省首届省议会议员,叔叔胡玉龙是黄埔第六期学生,后任税警总队骑警团团长,加上地方势力,后台很硬,爬上校长之位后更是不可一世,完全忘了还要为人师表的基本职业操守,在乡里趾高气扬,横行霸道,似乎没人能扳动他,没人能治得了他。看今天儿子这一闹,大众反对他的情绪很激烈,心里有底了,暗下决心要为陈先生报仇。
        叶大人威信高,许多人当场义愤填膺,纷纷发声:“校长如此打人还肯?跟他没完!”
        群情高涨,议论纷纷。杨玉莲站了一个较高的位置高声说:“他本来就没什么水平,不会教书当校长!凭家势、凭钞票收买才当的校长,谁还不知道?”一片声讨之际,我妈向大家作个揖,打了招呼,又拉着我往西向村中心而去。此时的叶大人坚定了刚才的想法,并大声喊了出来:“把胡校长赶下台!”
        杨玉莲打个手势,与我们母子俩告别,示意分头行动,钻巷弄而去。我们过享堂,一片破败,周边竟然都猪栏、牛栏,没人,便照直向村西首找校董杨家儒。杨家儒会做生意,家大业大,田地产业多,还有加工油料的油车,有商店,是田垟小学的主要赞助人之一,自然被推举为小学董事会的董事,简称校董。要把校长赶下来,除了民众一致反对、抗租外,校董态度是至关重要的。杨校董在家,碰上了。他听我妈的诉说,看着我的血脸、擦着泪嘶哑发声的样子,也很气愤,当即表示校长如此下狠手打人是不行的,这还怎么为人师表、领导全校师生啊?!叶大人说到下半年不交校租的事,杨校董含糊其辞没有明确表态。我们母子俩告别杨校董,去找保长杨岩微。走在溪蛮石路巷里我妈嘀咕了一句“财主财主贼”,显然对校董有些信不过,要想把胡校长赶下台还需要找许多人商量,发动民众齐心反对。
        保长杨岩微也是性情中人,到了他家,说起校长打人的事很气愤,说已不止一次打人了,前不久自己的侄儿杨传清也被打过。该到和他自账的时候了。你人多,办法多,把他赶下台,为大家出口气。
        我妈拉着我深入田垟村如法炮制控诉胡校长打人之恶,先去学校,胡校长不在,只剩几位住在祠堂二楼宿舍里的先生了。妈与先生说了几句话,也算打招呼,请各位先生到时候做个见证,先生不好十分露骨表态,嗯嗯啊啊附和几句。我们母子俩又去隔壁钱氏祠堂。钱氏祠堂只有几位老头在打象棋棋子比大小的游戏,听了母子的诉说,也放下手中的棋子,一齐声讨胡校长,说这校长本来就没什么水平。我们在田垟村里转了转,村里的人反应也很强烈,尽管校长是同村地方人,为了藤溪流域几个村庄共同的教育事业,大家正义感都不弱。我被妈拉着去往藤溪村的路上,感觉内心舒畅,闻到了水田打涂后浓烈的牛粪味,突然看到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的希望,大地平静了,我也擦干泪不哭了。抬头望,无论远近,山上或田里,到处都是绿、紫的春彩色。
        我妈一路牵着我到蒋山、田垟、陈岙、藤溪等附近地人众的坦场诉说胡校长打人,把儿子打成血团鱼一样的事实,号召抗捐校租,让凶残、平庸的校长滚蛋,并组织村民去学校找胡校长。学校里不见校长,又去他家里,也不见他的人影。
        我妈中等身材、大眼睛,有魄力,平时乐善好施,思路特别清晰,又爱打抱不平、俗称眼中夹不得“乱刷(垃圾,音lè sè)”的人,在附近村庄威望很高,很有凝聚力和号召力。我们母子俩所到之处都引起强烈反响,有的村民甚至放狠话,碰到胡世庆的话皮把他打绽了!田垟胡东生舅公爷看了我脸上的血污最是心痛不已,捶胸顿足扬言一定要严惩流氓校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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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7 08:17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杨氏大宗西首,即我家祖遗十一间老屋的东首,天刚擦黑,杨世忠先生来了。借着杨氏大宗高墙下的隐秘性,他从我家老屋东首石墙缺口进来的。十一间老屋虽然形制简单,一字朝北排开,但在蒋山已算最大的房屋了,可见我杨氏家族也曾辉煌过。老屋有上间(堂屋),有门头,有道坦,有门斗,门斗前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溪蛮石路。我父亲杨岩进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三,给四叔公顶嗣分得上间东首南面三个半间屋,屋外没有门头只有屋檐下的檐坎,倒是朝南的,三世修来朝南屋啊。我家屋的前南面是小屋灰寮,小屋前面是山坎,无路可走,前门出入,得过上间、门头、道坦才到溪蛮石围墙外面大路上。十一间屋东面隔一条小路是杨氏大宗,屋与小路之间有石墙封住。关榕、胡国洲等地下党落脚我家,从前门出入太招摇,不方便,于是把东首小路处石墙推开一个缺口,做成被牛拱塌的假象,地下党往来都改从这个缺口出入,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杨世忠先生是本地人,一眼看出奥妙,为不招人耳目他也选择从东首石墙缺口进入。
        屋里早有杨玉莲、胡东生舅公爷、杨桥攀、杨家儒,还有田垟村几个姓钱的,一帮人点灯商量我被胡校长打伤如何摆平的事,大家商量首先不交校租,逼校长下台。
        胡东生舅公爷说:“不是我揭我自己姓胡人的家丑,胡世庆他一家人都没骨气的,全家人放在银秤上称骨也称不起的。其实我们胡家早就觉得他当校长不合适,一定会误人子弟,迟早会出事的。这不,真的出事了。”
        那么,新校长谁来当?我母亲提议让杨世忠来当。这时杨世忠刚好进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只听杨玉莲说:“胡世庆自己是三青团区队长,爷爷胡国铭是浙江省首届省议会议员,叔叔胡玉龙是黄埔第六期学生,都是国民党的死硬派……”杨玉莲的意思很明显,他家是反动、腐朽的,要打倒,一番带风向的、政治性的高谈阔论,在场的人似乎也没人爱认真听她的,有顾自在烟筒头上点烟的,有交头结耳的,全场有些涣散。
        这是我家厨房兼餐厅,俗称灶间。未给任何人发通知,他们都是自发来的。灶间烟囱头一盏土制油灯,光线微弱,长期被烟熏的四面板障和天花板显得很黑,杨世忠环视一圈,发现八仙桌周围四条四尺凳、柴仓凳、柴仓树头还有几条矮凳上都坐满了人,只有我妈在走动,照顾与会的人、招呼新来的人。
        屋里来了那么多人,我警惕性马上提高了,去把屋外大门关上闩实。大门台简易木结构,盖瓦,双扇木门厚实粗糙露筋,门缝较大。门闩横插,若用刀撬,轻松撬开,但从来没人撬过这道门,平时索性都不闩,谁来轻轻一推门“叽呀”一声门开人就进来了。其实不从大门进,翻过石砌围墙也不费什么劲,不过也从来不见有人翻墙的。我闩上门,心里就踏实了,撬门、翻墙进来的事想都没想过。地下党常在我家开会,我都自告奋勇去放哨。有一天晚上屋里开会时保长杨岩微鬼头鬼脑地进入道坦,我马上报告屋里开会的人,屋里停止开会,把保长抓住,用枪顶着他的头审问,原来是与隔壁他的相好约会,虚惊一场。
        灶间三眼镬灶,南面开窗,竖直木窗格,木板横推的窗扇。透过窗格可看到山上树木和山垅模糊的黑影。烟囱头上贴有灶王爷,灶王爷前一个柚瓯香炉。灶前南边角落放着一个樽架,樽架旁边板障上挂一个箸笼,东边板障边有个一人多高的大庎橱,上半截有四扇镂空庎橱门,放饭菜;下半截格栅底、步步锦格子方形推门,放盘碗。整个一个大户人家的格局。杨世忠观察了整个场面,转身去上间端条四尺凳进来,在门边位置坐下,随后,大伯杨庆顺进来,就近就便跟杨世忠坐一条凳子。
        大伯读过几年书,相传参加过长毛反,与村里杨贤进一起被抓,因贤进独苗,势力差,被当替罪羊打死了,他被活着放了回来,就因有兄弟五人;后他参加红十三军,红十三军被剿后回到村里,当了农会主任,宣传减租减息,搞得动静不小。他单独住十一间大屋的西面上屋,可能刚才见我探头探脑地在屋前屋后转,看得出来又在放哨,放流动岗哨,猜想我家一定有什么重大事件要发生了,便在夜色掩护下抽身进来。
        我妈与大伯打了声招呼:“大表兄也来了?”大伯点了点头,我妈又朝杨世忠问,“杨先生,县教育局陈科长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老婆舅。”
        “这就好办多了,我们把胡世庆赶下台,推举你当校长,陈科长那里你自己去打招呼。”
        “可以,可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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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7 11:17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田垟小学自从陈先生被逼走后,学校规模倒扩大了,发展到五个班,学生人数增加,先生人数也增加。校长打人事件,整个滕溪流域人人知晓,舆论哗然。第二天开始田垟小学学生罢课,闹了好几天,校长一直不敢露面。迫于压力,打人校长下台,杨世忠任校长,学校复课。
        我读五年级,说是五年,实际只读四年,三、四年级读复式班,陈先生书教得好,很耐心,我便把三、四年级的课一起读了,复式班读了一年直接进五年级。想起以前陈先生的谆谆教诲,时刻记在心头。人要从小立志,读好书,有远大的胸怀,做一个有知识、有理想、能为劳动大众谋利益的人。想想以前,陈先生给同学们灌输知识,不仅仅在课堂上,平时一言一行都充满智慧,什么事都能举一翻三说出许多知识来。而且她所教知识重点在于实用。有一天她就讲了一天的学校所在的胡氏宗祠、隔壁钱氏宗祠栋柱的对联,还有不远处钱恒丰号对联的意思,这些对联我至今都记得。特别喜欢钱恒丰号“昧乃明之极,昔者今所因”这幅哲理性的门对,陈先生的讲解记忆犹新。与她在一起,正如钱家门对横批“风曜穆清”,风清天明心里畅快。
        我因陈先生的离去而心灰意懒,曾一度产生厌学情绪。想起宣传抗日时排演节目的日子,常常陷入沉思,因此常常走神,常常自言自语,别人看我怪怪的,都躲着我。
        五年级的教室由胡氏祠堂的西廊改装而成。祠堂两廊原本空的,除几棵栋柱会挡视线,人在两廊都可以朝戏台上看戏,辟为学校后,两廊沿栋柱位置用木头隔出一个教室,栋柱轴线里面是教室,栋柱轴线外面到檐口成走廊。教室前后各一扇木门,与走廊之间的木隔断则窗户以下位置是封实的木板障,窗户以上没有窗户,只有木条钉制的简易花格。
        看着一只乌黑强壮的蜻蜓越过花格飞到教室盘桓,我只希望它能停在教室里某个位置,却见它久久不肯停下,最后竟飞出花格,飞向天空,往东廊方向飞了。我沿着蜻蜓飞的路迳跟过去,很快发现蜻蜓是来为自己带路的。一直往南,到垟坑村广福寺,原来陈先生和一班演出的同学都在,准备开台演出。后台音乐都有配备了,正式演出。第一个节目,歌曲《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接下来由杨玉翠、杨金凤、钱业听、钱业勋等演出话剧《放下你的鞭子》。杨金美同学报幕:“下一个节目,杨金龙演出节目《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轮到我上台,演到最后,啪的一声把大刀砍到桌板上,猛吃一惊,教室里哄堂大笑,才知是个梦,看桌上还流了一摊口水。我从来未在课堂上睡过,想想真丢人,红着脸低头不语。国文先生叶会林打手势要求大家安静,课堂恢复平静,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课后,叶先生把我叫去做了简短的交谈,谈了一些日常礼节性的问题,反复强调要注意休息,不要让自己太累了。我提了个要求,上课睡觉的事能不能不告诉我妈。叶先生回答:当然。

        叶先生与我妈渠口同村,对我妈很了解,因为很佩服她而常有往来,他说在她那里学到许多课本上没有的东西。他曾与我开笑说我可以叫他舅舅。从叶先生口中得知,我妈她父母早亡,寄养三叔家。她家原本在地方也算有势力的,清末时家道中落,人丁不旺。父亲兄弟三人,父亲排行老大,只生我妈这个女儿;老二无后;老三生一男一女。我妈十八岁时,被送给十区蒋山村杨有倍即我爷爷家当童养媳。说是童养媳,只是个童养媳的形式,实是到了嫁娶的年龄。杨家五子,大儿子庆顺,二儿子庆翁,三儿子岩进,四儿子庆烧,小儿子庆料。我妈到杨家,老大、老二已娶老婆,便理所当然嫁给我爸老三岩进为妻。她二十岁结婚,次年生一女取名玉英。她个子不大却聪明能干有魄力,没上过学,却通过自学和超强的记忆力认得许多字,最关键的是口才特别好,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操持家务有条理,自己节俭却好施乐助,爱结交朋友,人缘特别好,很快受婆婆赏识乃至全村人的爱戴,成为大家庭的当家主妇,也成为全村解决纠纷、管理村务的大人物,人称女人王、大人,没几年即名声在外。与同村地下党员杨玉莲关系很好,后经杨玉莲介绍认识来十区活动地下党关榕、胡国洲等。关榕的妹妹关少娴化名陈逸仙,在田垟小学教书,可以说是叶先生的前任教书先生,叶先生的正是来顶她的空缺的。
        我妈二十六岁时生了我这个儿子。我爸是个老实人,只顾埋头种田,不管家庭事务。我奶奶、爷爷都过辈了,妹妹云云出生后便分了家,分得现在住的三半间屋,其实还是给爷辈(有字辈)四房顶嗣继承的财产,祖遗房子不多,根本不够五兄弟住。本来相安无事,只因隔壁六房的人声称是自己给四房顶嗣的,主张破窑三石半谷田归他所有,引发一场官司。我妈背着我未断奶的妹妹云云到碧莲打官司。碧莲警察所刘巡官,玉环人,两夫妻无孩,看她女儿活泼可爱,要求收养,我妈就把云云送给他了。后来官司打赢了,我妈的理由是四房前辈虽然不在人世,但已将房产、农具、果树、乌桕、桐子、田地、山场等统统写了“布袋字”给我家了,早已完成交割,我丈夫也给他顶嗣,且写进房谱、宗谱,你怎么还有一张单单继承破窑三石半谷田而顶嗣的字呢?完全不符合常理。旁听者互相打听,天哪,这叶大人什么文化程度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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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级国文课由叶会林任教,算术由垟坑村李伦先生任教。叶、李两位先生都是济时中学的高材生,20来岁,年轻有为,水平较高,思想进步,课教得也生动有趣。民国二十七年七月,抗日战争期间,永嘉名士徐石麟先生、陈修仁先生协同楠溪贤达,为培养人才,救亡图存,共济时艰,于枫林小学内创立了私立济时初级中学。民国二十九年,为方便学生入学,校址迁往西楠溪中心地点渠口。抗日期间,徐石麟、金嵘轩、王亦文、陈修仁、陈应如、陈虹东等一批专家教授级的人材集中到济时中学。第二任校长是著名教育家金嵘轩先生。他留学日本十多年,对当时世界的先进教育思想理解透彻,结合中国当时的实际,形成一套比较完整的教育改革理念。他以“适应时代,实施乡村教育,促进民族文化之健全青年”为宗旨,规定校训为“整、齐、勤、朴”。陈修仁,永嘉县十区小若口村人,毕业于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数学系,被教育界誉为几何大王,后任中山大学、四川大学教授。济时中学人材济济,所有教育教学措施,都体现金嵘轩、王亦文、陈修仁三位日本留学同仁的办学理念,济时中学也因此培养了大批人材。
        我经叶会林、李伦等先生的开导总算重新回到正常的学习状态,这样我也算是金嵘轩们的再传弟子。

        雨后藤溪流水汹涌,蒋山溪边杨府庙的人正谈论外面抗日战争打得很凶,庆幸楠溪山因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相对平静,一阵嘈杂的声音一下子打破平静。原来杨世忠校长与十区粮库主任陈振仓打起来了。本来么,你按规定办事,按政策执行就是,老百姓敢不守规矩?偏偏这个陈振仓趾高气扬,来蒋山征粮时言语粗暴,态度蛮横,按田亩册比例纳田粮,不管田好田差一刀切,少一斤都不肯,惹怒了许多人。杨家儒要求杨世忠校长出来说几句话,压一压陈振仓的邪气。杨家儒校董乃衣食父母,他有所求自然义不容辞,便去找正在蒋山征粮的陈振仓。杨校长打听陈振仓这会儿在谁家,有人劝他别找,人家后山硬,你小小校长撼不动他的,再说楠溪大源半港周,小源半港陈,他是大姓人,你是小姓人,他势力比你强,不理你的。杨校长一听倒来劲了,乡亲们推荐我当校长,我得有所表现,这不正是一个好好表现的机会吗?小村庄找个人容易,很快两个大人物碰上了,没说几句就说高声起来。坐地老虎出地猫,杨校长凭借本地人的优势,主动出击,用手中的斯迪克(拐杖)打了陈振仓几下。陈哪肯罢休,立即回去班区兵。
        我正在教室上课,见几个区兵背着长枪冲进学校,直奔校长室。一阵打斗的声音后,杨校长满脸是血地从校长室里逃了出来,逃不了多远,一肩膀撞到祠堂柱子上,倒地不起。区兵迅速围上来用枪托乱砸一通,待杨校长瘫软了把他架走。同学们看着着急,我心想手中有支枪多好啊。
        随后,杨校长的校长之职也被撤了,由杨学星接任。
        晚饭后,我摩拳擦掌,为杨世忠校长的事愤愤不平,在道坦里走来走去,很是烦躁不安。妈妈叫我跟大伯去听报告。在大若坑地方一个寺庙里,听一个农会主任讲话。农会主任叫大家团结起来,实行减租、减息运动。会后我向妈妈汇报,妈妈听后很高兴,说农会主任说的意思就是要为我们种田的大众谋利益!
        一个月多后,我小学五年级总算读完。八岁上学,十二岁毕业。动荡时期,也没有什么毕业典礼,就算毕业了。我从此跟爸爸种田,白天干活很累,晚上还爱看书。
        这年炎夏,同村陈柔顺、杨金美等去枫林考简易师范学校,我听说放下手中的锄头也要跟她们去考简师,考上简师读二年书以后当先生,就不用上山下地劳苦流汗了。到了寺前村渡口汇队,一群同学有讲有笑,憧憬美好未来,好不开心。溪水很清,溪边卵石很亮,枫杨很茂盛也很顽强,树干一律被洪水冲得斜向下游,大家就在枫杨树荫下等渡。渡船正在溪中央往这一边划来,后面突然传来我妈妈叫我的声音。只见她系着拦身布已冲出竹林,急速朝渡口追来。我一下子明白妈妈不想自己去考简师。妈妈有病,平时老是头痛,跑快要摔倒,这头渡船快要到岸,我朝同学们说声你们先走,自己回头快步过去扶住妈妈。妈妈顺了好一阵气才把话说出来,你不能去,你不能去,你去了拿什么供养你?咱家分家不久,有些该办的行头都没本钱办;你妈生病,家里没收入了连治病吃药的钱都没有;你爸腿脚不灵便,家里的田他一人种不过来。明天你就跟岩印叔去山里烧炭吧。破渡船停在岸边等,船老大拿带柄的竹筒舀掉漏进船里的水,“其里共”“其里共”地舀了好一阵,看我真的不能上船了才把船撑走。我们母子俩推来搡去好一阵,最后两人抱头大哭起来,山川为之动容。渡口那一头,同学们久久不肯先行离去,只是高叫我的名字,我挥手示意你们只管先走,犹如生离死别。
        不久妈妈生了弟弟金海。

        民国三十五年冬,杨玉莲被括苍绥靖处吴万玉抓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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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9 17:23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民国三十五年冬,杨玉莲被括苍绥靖处吴万玉抓去。浙江省政府为了彻底肃清永(嘉)、青(田)、缙(云)、仙(居)、临(海)、黄(岩)、乐(清)等七县边区匪患,要在永嘉县枫林镇挂牌成立括苍绥靖处,并委任吴万玉为负责长官。吴万玉,一九〇八年出生,原籍山东烟台,民国三十四年任青年远征军陆军二〇九师司令部少将参谋长,后调任国防部二厅少将参谋。
        括苍绥靖处总部设在枫林天主堂。吴上任后,首先将驻枫林镇的原浙保四团吕石人部一个营,驻扎在乐清虹桥的浙保四团丁昌周一个营,以及永、乐、黄、仙、临、缙、青边区七个县的县、区自卫队合起来组建清剿部队。另外把上千兵力分驻枫林慧日寺、徐定超御史祠、下社殿、老裕大和新裕大等处。还在北面慥堂、后山等制高点上构筑三座碉堡,碉堡四周布了铁丝网。从溪南幽砍斫大量毛竹,削尖竹竿,在枫林镇各对外通道做了栅栏门,并设置了许多路障。同时实施灯火管制,出入城管制,规定夜里镇内及镇外邻近村庄不准点灯燃火,上午八点以前,下午五点以后不准老百姓出入镇内各道栅栏门。
        吴万玉首先划定括苍首批绥靖区,其中包括岩头、鲤溪、东皋、鹤盛、西源、岭头、枫林、孤山、汤岙、鲍岙、溪岩、港头、五鶒、岭外、潘坑、溪口、岩坦、黄南、杏岙、碧莲、白泉、水云、渠口、邵园、昆阳、茗岙、双溪、霞嵊、界坑、澄川、四川等三十一个乡镇。在绥靖区各乡镇驻地贴出布告说,楠溪地瘠民贫,三十六年度兵役田粮豁免一年,条件是每个村庄须将当过三五支队的人以及无业游民等送来自新,并限期一月办结。如逾期不来,决以军法从事——杀杀杀!
        年关一过,兵役田粮并没有什么豁免,征兵队下乡抓人,田粮处的催粮警上门催纳田粮,绥靖办事处也派浙保四团出动清乡。为了逃命,许多青壮年荒了自己的田地到外地谋生,剩下老弱病残在家,田也不会种,没法纳捐。粮警对拿不出捐钱的,就连棉被和吃饭碗镬都拿走。老百姓叫苦连天,都说三根麻绳勒头颈,春耕谷种被搜走,壮丁抽剩下来的人又被绥靖处当作奸匪抓走,这天暗了,天暗了呀!
        吴万玉上任不到两个月,绥靖处就以土匪、奸匪、通匪、匪婆、匪父、壮丁家属、种烟嫌疑等罪名,捉了许多人,把枫林八房祠堂、下汇源两处临时牢监坐得满满的,只好又赶造新牢监。同时,吴万玉认为楠溪地形险要,易守不易攻,是土匪久踞之地,人民匪化极深,对一些游击队根据地及周围山面上的零星房舍、房舍周围的密林,准备彻底烧毁破坏,以达到空室清野的局面。
        吴还颁发了“十杀令”和“六禁令”,连做戏演剧、迎神赛会、燃放鞭炮、浪语喧哗都被禁止了,并威逼更子不停地沿街敲锣,传呼禁令,调遣浙保四团吕石人部配合各乡自卫队、警备班八百余人,大肆搜捕楠溪大小两源地下共产党员及相关群众。同时,派遣特务打扮成兑糖客、卖绡客、卖腥气客,深入游击队根据地刺探消息,侦查疑犯。凡抓获可疑人等,就严刑拷打,逼其供出“共匪”的线索,抓不到人的,干脆一把火烧了人家的房屋。
        有白泉村地下党员陈文日,原在四明山活动,被抓后熬不过酷刑叛变了。他跟踪昆阳乡梅坑村地下党员潘岩唐,一路跟到蒋山村杨玉莲家。陈文日带兵围捕,把潘岩唐和杨玉莲一起抓走,被关进枫林八房祠堂。不到一个月,枫林徐氏八房祠堂里就关了杨玉莲等几百号人。
杨玉莲被抓,我妈心如刀铰,当夜叫我陪伴到渠口找叶德中讼师商量。叶讼师不紧不慢地说,你先去枫林打听打听吧。我妈真想马上去枫林,还是我冷静,说明天再说吧,现在去枫林,天都未亮,谁也进不去啊,今晚在叔伯舅舅家宿一夜再说。当夜我提出自己先去枫林打听一下,厮儿不起眼,也好打听消息;回来不用走平路绕大半圈远路,我直接跑芙蓉岭,爬山路我比山老鼠还快;妈要是去得走平路,回来一天都不到家,我还要陪你,耽搁好几工人工,真不合算。妈同意,让我天未亮就动身,自己先回蒋山等我的消息。
        我当天打道芙蓉岭回到蒋山,向妈妈汇报说,听说吴万玉来枫林是专门挖人的心肝吃的,对被关押的人实施鞭打、坐老虎凳、灌辣椒水、老龙喷水(米醋灌鼻)、铁条烙烧、割耳朵、挖心肝、竹签穿指、用火烙刑、活体打四腿(块)、用火夹活烧死烹灰等酷刑。不论白天黑夜,天主堂里面确定都有凄惨的哭叫声传出来。
        吴万玉挖心肝的消息传开,整个括苍片区特别是楠溪流域就像发了鼠疫一样,太阳还挂在西山,路上的行人就没有了,老百姓未到下午六点就闩了门;夜里,不但很难找到灯火,就连孩子的哭声也不常听见,只是偶尔还有一二声尖厉的枪声回荡上空。如果哪一户人家晚上九点钟还有火烟透起,浙保四团和清乡便衣队就怀疑烧点心给土匪吃了,不管是什么人,抓走再说。楠溪一带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哭闹不止,大人们就用吴万玉的名字吓唬孩子:“还哭?吴万玉来了。”小孩子一听吴万玉的名字就止住哭声。
        妈妈要求我再探,一定要探出杨玉莲的消息,我又去了一趟枫林,杨玉莲还是没有消息。我在墙外向同我一样过来探听消息的人打听,自然没有确切的消息,在外面打探消息的犯人亲属有一点一样的,就是都非常担心。也有人说,楠溪将要成为人间地狱了,三天前吴万玉半夜从八房祠堂提出三个人,都被挖了心肝以后,再被铰刀铰成肉片扔在麦田里。还有人说,许多人被割了耳朵,许多人被枪托敲断了脚趾,还有被弄得跛脚断手的。有个枫林人发现自家麦田里鸦声聒噪,竟聚集着大批老鸦在扎堆啄食。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大堆的骨肉和两个人头,吓得他扔了手中的锄头就跑回村里,大喊大叫:“见鬼了,鬼钻出来了。”
        永嘉十区的保长们领着绥靖处的长官到参加过“共匪”的人家,劝说他们早日到括苍绥靖处投降自首,争取早日自新。也有乡保长举报将奸匪及其亲属强行抓去集训的。岭头乡乡长还在匪情旬报上说:“……上项奸匪尚未成股,若不急除,仍恐蔓延成祸,最好请拘其亲属,使该匪有畏内之心,有骨肉连坐之感,或可有屈服之希望。又且根据地必须捣破,使其作无依之匪,不然大兵一到,此剿彼窜,无济于事。”“如果不去投降自首,就烧你的房屋,杀你的头。只要投降了,跟乡长说好,由乡长保证你在家人身安全,免得东跑西避。在外辛辛苦苦,不如回家好。”蒋山村的杨岩微保长倒没有把绥靖处的长官领到我家来,但妈妈还是日夜不安,既担心杨玉莲,又担心自己全家人。
        我妈把治病的钱买了两个包荔枝、圆眼的纸蓬包,再去渠口请叶德中讼师打探消息,都说他的弟弟是蒋介石身边侍卫长,在吴万玉面前一定有面子的。叶德中讼师不紧不慢地说:“明天去看看,你后天来吧。”
“德中哥,如果通着信息,告诉她,三嫂吩咐一定要活着出来。”
        叶讼师打听到杨玉莲的消息了。说潘岩唐被吴万玉枪毙了,杨玉莲被动了两次大刑,承认自己共产党员的身分,所幸未咬出别人,还留有活命。目前她身体恢复得不错,毕竟年轻嘛。吴万玉最近采纳“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建议,大规模举办“统一建设运动训练班”,通令各乡镇、保长将那些迷入歧途,有红色嫌疑的人送来集训。训练班办在枫林简易师范学校里,受训人员八百多人。杨玉莲也进入这个训练班,目前她还安全。另外我还交待翻译官(徐)毓秀兄关照了。
        过几天,我妈抱了家中唯一生卵的老母鸡送给叶讼师。叶讼师说:“你的话我通过毓秀兄带到了,阿三叫你一定要活着出来。她听懂了,大哭起来,一边把《申请受训自愿书》《参加统一建设运动人员登记表》两份表格签了,《同党线索表》倒未填写签名。这样看来她可能还有活命。”叶讼师压低声音说,“那些熬不住大刑乱咬乱说举报同党,期望能因此放过自己的,其实都死得快。”
        叶讼师叫大妹子喝茶,这时大妹子心里才踏实了一点,端起茶盏呡了一小口。喝茶聊天,叶讼师又透露了许多括苍绥靖处普通老百姓不知晓的事。他说没有逮到大鱼正是吴万玉的一块心病,采用酷吏实施酷刑,收效却甚微。吴万玉一方面向上司虚报功绩,一方面加紧对共产党地下党组织头头的搜寻清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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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30 10:58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五鶒地方的胡国永,原是共产党的人,他出卖了五鶒、南岙两个党支部,并谎称自己是宣传委员,以抬高自己的身价。五鶒是红十三军的策源地,在吴看来全村都应该杀,抓几个人只有抓漏没有抓错的。吴万玉利用他协助小猪贩陈继勋编制永嘉县地下党岩头区分部和各党支部的全体名单。胡国永编烦了,感觉写字比挑担更吃力,便向吴万玉提议,不如找现成的地下党,看到哪个是地下党就抓那个。这个主意正合吴的心意。于是胡国永带着一班武装便衣队到各乡村串游,看到一个合适的人,胡国永用手一指,说一声“索头”,便衣队就扑过去抓起来。所谓的“索头”,其实是个江湖帮口切字,是受刑者的别称。
        新抓的潘小浩在吴万玉的刑讯逼供下,胡乱说了温州城区有二十多个同党。吴万玉马上带领周书田和保安中队长吴喜及何之同等人去了温州,会同永嘉县警察局局长,按潘小浩的指点,一气逮捕了三十多人,拘押在枫林八房祠堂。这三十多人其实都是做生意的商人及地方士绅。温州地方人士不肯,控告到省里,吴万玉迫于形势只得把他们放了。潘小浩自知在吴万玉面前不能自圆其说,只好想方设法尽快挖出一个地下党的庞大组织或者一个大官儿,以功抵过。他说大若岩启仁和尚是县委书记,一帮人打道芙蓉岭直奔大若岩陶公洞。
        便衣队包围了大若岩陶公洞,抓了住持和尚启仁,说他是地下党县委书记。启仁和尚辩解说自己出家人一心向佛,六根清净,不问世事,早晚只伴青灯黄卷,什么书记,从何说起。这时有人搜出一本簿册,启仁说:“这是寺里的缘簿。”缘簿是善男信女们写缘银的记录簿,上面写着施主的姓名和化缘银两钞票的数量。潘小浩说:“我们要找的就是县部。”楠溪话中缘簿与县部正好同音。
        将启仁押到枫林,吴万玉以为钓到大鱼,亲自审问启仁:“你这是县部,还有特部呢?”
        启仁操着温州平阳腔款说:“没有代簿了,就这本缘簿了,不过代人化缘是有的,也都记在这本缘簿上了。”
        吴万玉打开缘簿,第一页站头的便是当地大箬坑的陈继严。这排在第一名的陈继严也就是化缘最多的人。陈继严毕业于中央政治大学,当过温州航政局局长,现任中央信托局驻温专员,是小楠溪大名鼎鼎的乡绅。
        启仁在吴万玉的酷刑逼迫下,生不如死,声称有证件放在寺内,要到大若岩去取。回寺内启仁举起剪刀就要自杀,被吴万玉的人看见,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剪刀。他们打道芙蓉岭重返枫林,启仁经不住再次酷刑,开始乱供,还供出陈继严在大若岩召开党委会议若干次等。
        吴万玉便火速派吴喜带兵到温州抓捕陈继严,最后碰疔了,陈继严是那么好对付的?为这事把启仁被押送到杭州后关押在小天竺,为了封住启仁的嘴,让他永远不会说出“缘簿”闹剧,半夜将他提出,秘密押到离诸暨枫桥约三里的一个小山坡上,由潘小扬执行枪决。
此后,我妈常规性地在叶讼师家走动,每次去或多或少都礼节性地送些土特产,如番薯枣、豆腐皮等,叶讼师一有杨玉莲的消息马上转告我妈。

        我仍跟父种田,这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让全家吃饱、穿暖,生活安定。爸爸腿脚有毛病,平时不能挑得太重,我便有尽量多挑一点的愿望。
        一大早我与爸爸去藤溪砍柴,临行前妈妈照例递给父子俩各一个咸草袋。既然带了午饭,一定去高远的山上砍硬柴,或者去炭柴山捡燥柴。深秋藤溪,硕果累累,满山还是以绿为主,山岩皮色发黑,水清气爽,父子俩一致决定捡燥柴去。爸爸在前,我随后。爸爸肩上杠的一条粗大的重杠,乌栗硬木做的,看着如关公青龙偃月刀一样有气势;我肩上背的是一条竹冲担,大伯送的,都有油性且变成茶褐色了,看上去很有韧性、很有年代感,也不知用过几代人了。爸爸不断地用棒拄在路边柴草上拍打,驱蛇,格露水、丝网等。
        去了几个预想的地方,都没有燥柴可捡。看太阳的位置已经过午,我肚子有点饿了,爸爸没有要吃午饭的意思,显然他觉得今天的任务还没有个眉目,也不敢停步休息。没路了,翻过一条山垅,猛然发现许多焦红燥柴,很激动。先吃饭,这下吃得踏实,但吃得快,燥柴太诱人了。最后一口番薯干饭还在咀嚼,我就起身去捡燥柴。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和我爸各自捡了一担柴,不过好不容易遇上这么好的燥柴不多捡点有点说不过去,于是我们各自再捡了一大抱柴。用竹冲担冲好柴担,我放在肩膀上试了一下,上下泛泛的有弹性,感觉很好,只是有点重。这么好的一担燥柴挑回家,妈妈一定很高兴,我很兴奋,不等爸爸收拾完起身,就先行一步。
        小心横过无路山垅,到了石砌大岭上,我感觉胜利在望,腾腾腾,步子较快,竹冲担弹性好,下山的步子有点欢。挑不到多远,腿脚有些不听使唤了,肩膀有些酸,腰也有些痛,一肩的路程缩短,拄下来休息的时间拉长,后面爸爸赶过来了。担子越来越重,要命的是肚子还感觉饿了,这不正常,午饭吃了没多长时间啊。到了一条水坑,我把柴捎到山坎上,过去喝水,并非口渴,只希望喝饱水能缓解一下饥饿感。喝了水感觉好多了,趁元气好继续赶路。估计到家还有一半路,看来今天贪心惹麻烦了。我看爸爸放慢速度等我,我有些过意不去,还是挣扎往前。爸爸的担子也比往日重许多,但毕竟老练,耐力好,还是能坚持不减慢速度前进,我感觉自己速度越来越难跟上爸爸了,叫爸爸先走。爸爸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先走,吩咐慢点,就不等而去了。我几乎是挑一肩路就要休息很长时间,把燥柴扔掉一部分又不甘心,而且目前来看,把柴担解开重新捆、重新冲担子都没元气了。山上砍柴的人也不少,几乎所有的人都超越了我,太阳落水,天色渐晚,估计后面没人,轮到自己关山门了,我伤心起来,哭了。过榬丝潭,远远看见爸爸过来接自己了,我才转悲为喜,止住了眼泪。原来爸爸的柴已挑到田垟,快到家了。到了田垟,居然看到妈妈。原来妈妈看着傍晚那么迟爷俩还没到家,肚子一定会饿,送点心接力来了。我看到妈妈,眼泪又止不住,竟然大哭起来。
        休息一天,妈妈安排我和爸爸挑花生到茗岙兑糯谷。我知道自家没多少花生,够爸爸和自己两人各一担的花生不用说一定是妈妈临时收的。我从来不怀疑妈妈的决定,花生兑糯谷一定有赚。茗岙梯田非常有名,出产粮食、田鱼都好,我和爸爸把花生挑到茗岙,很快就兑了糯谷,似乎事先有所安排,有人帮助,而且兑来的糯谷比我想象的要多。谁会拒绝这么好的糯谷呢?我自然愿意担重担,应了楠溪山“男人挑担挑不惊,女人生娒生不惊”的话,我前天挑柴挑哭了的事全抛脑后,挑起糯谷美滋滋地下山。茗岙路远,离家一半路未走完,前天挑柴挑哭的情形重演,我又挑哭了。爸爸说别哭,翻下山下面就是大若岩头地方,那里有你一个姑婆娘,咱们到她家歇歇脚。我一听也就不哭了,心想歇脚哪里都可以歇,这会儿最关键是把肚子吃撑了才好继续挑重担。到了大若岩头姑婆娘家,原来我与姑婆娘没见过面,也第一次知道还有一个姑婆娘,还有这么好、来得这么及时的一门亲戚。姑婆娘很慈祥,一见面就问肚子饿了吧,我也不客气,回答是的,反问有马上可以吃的东西吗?姑婆娘哈哈大笑,连说有有有,大樽里有番薯干汤。我不顾吃相如何,一连喝了三碗番薯干汤,冰冰甜甜的,上面一层皮冻味道又特别好,喝完摸摸肚皮,打了一个饱嗝,连说好好好,心想这下子有力气挑糯谷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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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 07:31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还小的时候只盼望着过年,现在少年时期却怕过年,每年年关将近,只想着这年怎么过,每年都缺粮。正月初一妈妈带着孩子去垟坑广福寺上香,吃斋饭;照习俗正月初还到渠口妈妈娘家拜年,妈妈没家人了,到叔伯舅舅家拜年。开春度过青黄不接的时期后又是一个难关,就是端午前后,如何尽量多压(种)番薯。
        天下着毛毛细雨,傍晚天擦黑的时候我去后山脚番薯种娘地里扯来一大捆番薯藤,与爸爸夜里点灯剪好番薯藤,打算明天一早趁着番薯藤还水淋淋、嫩油油的状态就把它们压插到山上番薯地里。番薯藤剪成一鸡毛拃那么长的一截。起先,我右手操剪,左手不时地伸开大拇指和食指,用两指尖量了量番薯藤的长度,不一会儿熟练了就不再用手比划了,剪得都比较准,每截藤十多厘米长,带一两张叶子。最后,把剪好的分成两堆,一堆三四百截,给自己;一堆四五百截,给父亲。
        湿漉漉的天,一大早,父子俩各自戴上箬笠、穿上蓑衣,各拿一把锄头当扁担挑一担轻灰和剪好的番薯藤上山。临行前,妈妈给了我俩各一个咸草袋。我接过咸草袋,不用打开看闻气味就知道里面装的主食是番薯干饭,有点儿白米饭,可能算是优待,肴配有咸菜、炊虾。
我去大雷埂公众山,爸爸去雷埂外。我先把以前扒好番薯垄并撮上轻灰的二三百番薯藤给压上,再现场扒番薯垄。番薯垄宽二尺左右,差不多两脚张开可以跨住一垄。在一条高岗一样的番薯垄上挖凼,一个箬笠直径那么宽的位置挖一个凼,凼里撮一撮轻灰,压上一截番薯藤,再用泥土遮掩轻灰。现场扒番薯垄的压了不到二百藤,已是傍晚,回到家里已是天黑。大雷埂土质厚、肥力好,我在向阳的地块选择性地压了几千藤,爸爸也在雷埂外压了几千藤,这都得每天从早到晚拼命干。一段时间下来,村里人发现这父子俩腰都有些弯,背都有些弓了。
        就这穷苦至极的家境,妈妈还老是相信别人穷苦,家里有点粮还经常救济别人,家里有一点好东西也要馈赠亲友。她自己有病,缺营养,但是从未看见她正经坐桌上吃一顿安安稳稳的饭,总是拿着碗和箸在桌边绕来绕去,给孩子夹饭菜,给孩子喂食;或许,在给孩子喂食的时候偶尔也吞下半口饭。每到荒年,蒋山村有许多人家缺粮,要借粮度难关。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母亲不顾自己家下顿有没有着落,有人上门借粮,就立即爬到谷仓里去找余粮。粮食没有,找代粮食品。我第一次吃桐子花都吃吐了。以后全家吃过三鹅纂(鹅不食草);在墙头、土墩上摘荆条嫩顶儿,红莓刺、小果蔷薇、刺梨的嫩顶儿,路边的香附子、金丝草,水浚里的水筋丛等,见了什么吃什么,以至于经常误吃了有毒的嫩芽,呕吐不止,胃里的东西吐完了,还在痉挛着干呕。全家也吃糠饼,但不敢多吃,妈妈有她独特的渠口人的经验,吃糠时多吃杂物,教人入山掇蔬,还开列了乌桕树芽、岩衣、地蚕、生地、苦菜、茅草根、臭蕻、苎麻、山豆腐、苦槠豆腐、山虎杖、芋田里的白色蘑菇等一切可以吃但没有毒的植物,以防糠结而使大便拉不出来。
在寻找代粮食品,吃糠吃野菜的艰难岁月,妈妈又生了小妹巧珠。
        我妈病情渐重,身体逐渐虚弱,但还是天天担心杨玉莲。她知道要动真格了,借了一大笔钱送给叶德中讼师,请他不惜代价,务必通融把杨玉莲赎出来。
        枫林徐凤楼时任南京陆军总司令部第三署中将署长,对家乡惨遭蹂躏,变成人间地狱,深表痛恨。他与白泉陈素农等在宁、沪地区的永嘉籍高级将领等十几个人成立“将级军官同乡会”,联名向国民党南京政府弹劾吴万玉。正值李曙从洛阳到上海,便安排他以回乡扫墓为名,到楠溪枫林调查了解。
        杨玉莲真被赎出来了。她先向三嫂报到,诉说牢狱之苦,说两个大拇指系着绳被高高吊起、被拶指等酷刑,两人抱头大哭。尽管动了多次大刑,杨说自己始终未供出相关人,蒋山村也就自己一个被抓,其他人都因此躲过一劫。本来准备死在吴万玉的牢房里的,后来是同意你三嫂的意见,为了活着出来才签了那两张表格。将来党可能会认为我变节,但无论如何我熬过了大刑而未供出任何人。
三嫂认为杨玉莲做得对。
        杨玉莲回到家里,第二天向三嫂回话,三嫂垫付出来的钱目前是没法还了。杨玉莲是比我妈少一匝的媛主儿,因与关少娴搭档教书并由她介绍入党的,便因关少娴被驱逐她也歇业不教书了,没有了收入。她母亲是杨家姨太太,守寡,比较有钱。我妈原先认为只要人救出来就有办法,先砸锅卖铁也要把她救出,但现在人出来了还是没法还钱,也很无奈。我妈的钱是借高利借来的,自己又有病,经济又困难,最后只好忍痛卖了最好的三石谷田,即可以收割三四百斤稻谷的良田。我妈操劳过度,主要还是劳心,病倒在床。家庭又负债无钱请医师,她决定将年仅一岁的小女儿巧珠送给桐州陈家,也含泪叫我不要再寻思读书,安心跟父亲种田,并让大女儿玉英提前出嫁,这样一家四口才勉强度日。
        夜里,杨玉莲突然慌慌张张跑过来,说国民党又派人清乡了,正组织人马在附近各村展开大搜捕,怎么办?听村里狗叫凶猛,明显有不少外来者闯入。妈妈当即叫我带杨玉莲从后山撤,去树竹坪佛殿。树竹坪佛殿新近几年办了小学,请杨玉莲的妹妹杨玉翠教周边山面的几个学龄儿童。关键时候妈妈思路清晰,在极短的时间内安排了撤退路线、最佳方案。
        我带杨玉莲迅速上山,借着微弱光线走夜路,也不敢打灯。过梅龙头,到了下坎弄,两人松了一口气,却骤听横山有人说话,似乎发现了我们的动静。对方提着桅灯,高喊什么人?我与杨玉莲大气不敢出,判断对方走向,明显是朝这边来了。杨玉莲僵直站着双脚迈不开了,当场吓得尿裤子了,尿一直流到山路上。我知道杨玉莲在吴万玉牢里用刑用怕了。未见酷刑有多残忍,看杨玉莲的情形确实是吓过心了,我轻声安慰杨先生别怕,对方离我们还远,他们根本看不到咱们,只因夜里山间太静声音才传得远,那么远他们追也追不上我们,刚才是咱们动静太大、太麻痹了,我们没暴露。杨玉莲泪崩,感觉身子不能动了,狠命地掐自己身上各处。我说了好多安慰的话,看她放松了,能迈开腿脚走路了,便拉着她继续爬山拼命逃。一气逃到了树竹坪,见到玉翠妹妹,杨玉莲顾不得换洗衣服,与妹妹抱头大哭。

        形势似乎不那么紧张了,我妈作媒将杨玉莲嫁给田垟村钱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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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 10:11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浙江
        形势似乎不那么紧张了,我妈作媒将杨玉莲嫁给田垟村钱家。钱家屠户出身,人家殷实,钱公子教书,长相也帅,杨玉莲非常满意。钱家地家娘却听信某些关于杨玉莲在吴万玉牢里的传言,十分看不起她,百般刁难,动不动骂她贼婆、土匪婆。杨玉莲多次哭哭啼啼向三嫂诉苦,三嫂倒咽不下这口气,冷粥冷饭懵吃吃,冷言冷语最难熬,便安排她到娘家渠口开南杂店。
        我家里极度缺钱,种田效益很低,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粮食还不够吃,想在土地上匀点钱出来难上难,妈妈想想还是狠下心来让我跟岩印叔去烧炭,去烧炭估计有饭吃,多少还能弄点钱以补家用。
        我跟岩印叔去藤溪源头龙鳞瀑上面烧炭,离红军洞不远。到了炭窑头已是天黑,也不知周边环境,吃了晚饭就洗洗睡了。住的草棚非常简陋,十几个人住在一起,跟狗窝差不了多少。岩印叔说烧炭住的都这样,得罪过闪魈爷,再好的厂棚反正被山鬼烧掉的。我想,你棚恁差,床铺也应该好一点啊。好在入秋后天气不冷不热,山上空气也好,睡得还算舒服。早上早早醒来,因为睡的地方跟露天差不多,太敞亮了,光线刺眼,容不得睡懒觉。吃了早饭岩印叔给我分派任务,让我去砍柴,就是把硬柴砍倒了,把带柴叶的细枝剔了,把炭柴一段一段剁成一米多长,捆成一捆背回来。没等我问到哪里砍柴,岩印叔指着不远的岩岗说那儿。看得出来,这炭窑烧的时间不短,附近的好柴都被烧完了,快要挪窝了。烧炭用的硬柴,说文雅一点也叫炭薪柴,通常生长在高处岩石缝中,或高处岩岗的坑槽中。这种硬柴生长缓慢,砍了之后抽芽,未砍的细柴要等好多年才成为合格的炭薪柴。
        临行前,岩印叔认真地吩咐:“你呢,上山要特别注意安全,太峻的地方不要上去砍。平时有空就把刀磨快,万一被毒蛇咬了就把那块皮肉削掉。在这里别的我都不太担心,最担心就是毒蛇咬了你。毒蛇咬了我也帮不了你,尤其是青吊蛇,咬了不痛不痒的,一旦感觉呼吸困难就没救了。炭柴么,要捡大的砍,小的养着不要砍。”
        我山上不是没去过,见过的蛇也多,岩印叔这一说,全身毛孔也都乍了。莫非薪炭林里的毒蛇特别多?反正没有退路,刀山火海也要试一试,我身系刀架,刀架朝后插把刀口磨得雪亮的炭柴刀,单独上山。路沿水坑走,瀑布一条接着一条,越往高处走,柴林荆棘越密,但眼前这些柴林不符合炭柴的要求,炭柴需要硬木树种。路都越来越不明显,甚至没有路了,还未见到理想的炭柴林。所幸天晴,太阳出来了,听着许多鸟在柴丛中叫。鸟叫声尽管嘈杂,还是觉得很静,有种刻骨铭心的静,让人有些胆寒,同时猜想鸟多的地方可能蛇多,尤其是藤溪潮湿阴凉,最适合蛇类繁殖生长。我便拿柴棒边走边在路边的柴草、荆棘上霍霍霍地拨弄着,先弄出点动静来为自己壮胆,也顺便告诉蛇们快点离开。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想起许多老人都说自己在藤溪见过猴子,近几年没听说有人见到猴子,估计豺狼虎豹也没有了,却常听有人被蛇咬伤咬死的。听说海拔高的山上毒蛇多,尤其是斗角(五步蛇),喜欢盘踞在燥柴上伪装成干燥柴叶、柴梗的样子,以前听叶会林先生说自然界许多动物都会伪装;还有青绿色的青吊蛇,爱在绿叶树梢上爬行。
        要说斩蛇除妖,还是陈十四娘娘最好。那一年二月二龙抬头、祭祖吃芥菜饭的时候,学校隔壁钱氏宗祠要做七天七夜的娘娘戏,陈先生打破常规带我等全班同学去看了将近一个下午的戏,回来讲解了陈十四娘娘的事迹,我牢牢记在脑子里。
        王母蟠桃会上,观音与众仙比试弹天柱,指破血滴井中,为福建古田临水村陈昌妻葛氏所食,于唐大历元年(766年)正月十五日产一女,临盆时异香满室,取名靖姑,又因是十四日夜静时生,故又名静姑,俗名十四。观音两根白发误失,落入人间化为白蛇残害生灵。陈昌家传茅山法,乡人央陈出山为民除害,陈因患背疽难以成行,遣二子法通、三子法清降蛇,不料法通被蛇吞食,法清幸免逃归。时靖姑年方十七,为了报仇,立誓上闾山学法。归来时,路过温州、平阳等地,沿途收妖捉怪,为民除害。后闻白蛇精在闽地危害良民,靖姑在白蛇洞前建法堂,布闾山正法,斩白蛇为三段,其蛇化作女子逃遁。某年大旱,禾苗枯萎,陈靖姑此时怀孕三月,便脱胎陈府,前往祈雨。果真天降甘霖,施泽万民。此时白蛇乔装靖姑回府,盗胎并食之。靖姑飞云而归,怒追之,白蛇逃入临水洞,靖姑坐压蛇头,令其永不出洞。最终陈因疾坐蛇头而死,终年24岁。
        想起陈十四娘娘,又想起陈先生,我以前就曾把陈先生比作救苦救难的陈十四娘娘。想到不见陈先生多年了,一路伤心落泪。走到红军洞上面,终于找到一片合适的炭柴林,我便开始砍柴。那么好的硬柴我开始时有些砍不下手,老皮树蔸扎根在岩缝中、贴在岩皮上随形生长成大饼状,看得出来是经过无数次砍伐再抽芽生长而成的,也不知道树龄有多大,估计跟参天大树可以比一比谁更古老。炭柴上剔下来的树枝也可惜了。以前上山捡燥柴,捡得很兴奋,一担红头燥柴挑回家,路上看到的人都羡慕或赞许,自己挑着燥柴也有自豪感,现在这么好的柴枝剔下来都不要,任其烂在山上——对了,山上的黑泥都是这些树枝、柴叶烂成的吧——太可惜了。
        凉风吹起,天阴,下了几点雨,然后起雾,人都被雾罩住了,三米之外不见东西。早上晴空万里,山里天气说变就变,我有些心慌,为了壮胆我放声歌唱:
        格呢做窠在大树顶?
        格呢做窠在烂树洞?
        格呢做窠在黄泥洞?
        格呢做窠在泥中央?

        喜鹊做窠在大树顶,
        白蚁做窠在烂树洞,
        青翠鸟做窠在黄泥洞,
        燕儿做窠在泥中央。

        山下似乎有人应声,我胆子便大了。一会儿雾气升空,金色阳光照耀,却发现下面山坡上流云快速飞动,远处云海翻腾,看见藤溪瀑布飞流层叠。不是亲身经历,确是想像不出的仙境,愿自己化作一缕轻烟飘出山外。我停下手中的刀,似乎想起点什么,算了,还是不打算化作轻烟,化作一条金龙吧,腾飞而去,去山外看看。
        砍了一些炭柴,看样子够自己背得动的一捆了,我砍了一条檵漆柴准备拧一拧把柴捆上,结果檵漆柴太粗,拧不动,再找细一点的,周边竟然没有,只好放弃,再去找条毛鬣藤捆好,再砍个大丫叉,叉住炭柴背起,背下山来,遇到光秃的山岭就让圆桶形的一捆炭柴滚下来,这样一天背了四趟。岩印叔也不问我背来多少斤两。堂哥家宝看着我背的炭柴笑笑说:“第一天砍炭柴,都有些砍不下手的。”岩印叔穿着棉马褂,专注于窑内火候,不跟任何人搭话。他满脸墨黑肸蠁,只剩一双眼珠左右捩动,头发还被火燎了一小半,真正像鬼一样。他观察炭窑三个烟囱黑白烟的情况,看合适的时间用湿稻草闷进火口,用泥浆封实。这时他绷紧的脸才松弛下来,转身与人搭话,给我打了工分。
        吃晚饭时,岩印叔想起了什么,擦了一下眼眶,放下饭碗,哽咽着说:“那一次叶大人借粮给我,她大女儿开始懂事了,当母亲爬到手梯上去时,死死地抱住母亲的小腿,不让她上去。当母亲把稻谷用袋子装好,要下谷仓的时候,大女儿哭哭啼啼地把手梯搬开,不让母亲下来。母亲生气了,嘴里骂着:‘短命女儿,你怎么这样不懂道理?’随即把装了粮食的袋子扔到地上,最终还是把粮食送给我了。然后你母亲就开始给儿女们讲道理,她说:‘远亲不如近邻,帮助他们就是帮助自己,将来我们家没有吃的,邻居也会帮我们的。’”
        堂哥家宝说:“我要是没你妈照顾,不知会是什么样。每次被父母追打,总是边逃边喊‘三婶救我’,三婶总能出来保护我,把我父母给怼回去,说得我父母没话可说,心里却非常佩服。其实全村男女老少对你妈都非常佩服,非常敬重。你妈真是好人,你妈这样的人真是少有。”
        岩印叔叹了一口气说:“自己的孩子养不起一个个送人了,地下党陈玉华出事了,她却收养她的女儿好长一段时间。这种事天盖牢的地方谁能做得到?反正我是没见过。唉,你这么嫩的一个厮儿,还是一棵嫩笋,本不该来烧炭的,你妈说出口要把你托付给我,我还怎么能推托呢?你金龙安心呆在我炭窑,只要我吃干的,就不让你喝稀的。”
        我知道收入不多,不过干得还算痛快,炭的用途也广,高温冶炼、无臭烹饪等都首选这种硬树烧成的白龙炭,炭的前景也广阔,自己可以跟这帮难兄难弟一直干下去。另外,对岩印叔也信得过,还有一点特别感到欣慰的是,十几个人的大锅饭,又是燥柴猛火炒的菜,吃起来特别香。众多烧炭的人也都对我爱护有加,因为大家都尊敬我的母亲叶大人,我在这个山野环境中也感到温馨。还有堂哥家宝对我也特别照顾,生活起居都十分关照。烧炭收入毕竟比种田好多了,这样一来我的家境稍微好了一点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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