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按:在有关“小悦悦事件”的反思文章中,胡舒立主编的财新《新世纪》第42期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朱大可的《小悦悦和文化夜鹰丸》,以及第44期凤凰卫视评论员梁文道的《“别惹麻烦”》两文颇为深刻。
小悦悦和文化夜鹰丸
中国经济GDP的持续增长制造世界性奇迹,但它又跟公共伦理的瓦解紧密相连。
军事医学科学院最近推出一种叫做“夜鹰”的蓝色药丸,能够让服用者保持72小时不困不睡,并保持正常思维和体能。这令许多人感到振奋。关于文化事业全面繁荣和文化产业快速发展的动议,正像夜鹰丸一样,让文化工作者有了空前的暖意,似乎文化解冻、复苏和复兴的时代即将到来。
不过,作为文化产业的发展根基,文化本身的内涵、价值和表象,始终未能获得准确的阐释。对于什么是文化、什么形态的文化才能算是繁荣,官方指导文件都语焉不详。毫无疑问,没有任何一种文化能脱离日常生活而抽象地存在,文化的真正主体也不是红歌类的文艺演出,而是信仰、伦理、趣味、风俗及其各种“乡规民约”。正是这些空气般的基础元素,构成了个人和国家的文化属性。
老人和幼童被汽车撞伤而无人救助,是因为此前的救助者非但没有受到感谢和表彰,反而遭到被救者诬陷,而这种反诬行为竟然得到法院的支持。所有这些接踵而至的新闻,引发了民众的道德焦虑,其中所包含的人际信任危机,成为社会文化的负面风向标。它是严重的文化危机,正在严重腐蚀文化的轴心层面。不解决这类基本问题,任何一种“文化发展的战略目标”,只能沦为华丽的空文。
一位名叫小悦悦的两岁幼童,犹如一张道德试纸,以自身的早夭,向中国人发出了最严厉的警告。没有任何一种文化夜鹰丸,能够让人对这样的死亡视若无睹,并跨过这具细弱无助的尸身,高谈阔论“大发展”的美妙前景。
在我们宣布大繁荣时代降临之前,似乎有必要理性审视一下文化的真实现状。中国经济GDP的持续增长制造了世界性奇迹,但它又跟公共伦理的瓦解紧密相连:央企的市场和价格垄断、有毒食品的大规模生产、普遍的商业欺诈与行贿??这意味着,中国的经济增长,完全依赖于文化的倒退。如果经济继续以这种反伦理方式饮鸩止渴,势必会以文化大崩盘而非大繁荣的结局告终。
导致中国公共伦理衰败的直接原因,首先在于司法体系。中国编订了世界上可能最复杂的法律条文,却没有一条可用来捍卫小悦悦的生命。第二是医疗保障制度。这个制度至今都拒绝对发生于公共空间的伤害事故进行国家救助,也即由政府来承担全部医疗费用,这是导致肇事司机碾压受害者和蓄意谋杀的重要原因。第三,我们还必须检讨普世价值教育的缺失。在幼儿园、小学、中学和大学的整个教育链条上,尤其在中国儿童的早期教育中,没有任何课程教育学生如何捍卫自身的权利和尊严、如何进行独立思想、如何成为一个有教养的公民,以及如何自我塑造有责任和有道德的完善人格。这种人格教育上的空白,至今都没有被填补的迹象。
宗教或信仰的严重缺失,是所有原因中最深刻的部分。在任何社会体系中,只有宗教信仰能够有效整合、管理和提升个人道德,并以“敬”与“畏”的双重方式,把信仰者的日常行为,限定于教义和戒律的范围之内。一个自由、开放和多元的宗教社会,可能是解决社会伦理危机的根本出路。
耐人寻味的是,经过改革开放的30多年,中国已从“无神论”国家,转而成为一个“有神论”的国家——它拥有大量以佛教徒为主体的各类教徒,根据最保守的估计,其总数应在2亿人以上,却仍然是一个零度信仰的国家。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反面奇迹。究其原委,是许多信教者企图跟神祗建立暧昧的交易关系。
中国基督徒大多是底层的穷人,而中国的佛教徒大多是有钱的商人和官员,其中一些人拒绝展开道德修习的日常功课,而是把贿赂经济的游戏规则带入宗教领域,以许愿和还愿的方式向神行贿,以为花费大宗金钱来递送“红包”、举办道场、修塑金佛、营造寺庙,抑或烧年初一头香和放生鱼虾之类,就能搞定神明,并获得罪的赦免。也就有僧人为了敛财,蓄意把信众引向“花钱消灾”误区,支持此类对“神谴”和“报应”无所畏惧的立场。这种“购买赎罪券”的畸形宗教运动,或将是压垮中国道德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别惹麻烦”
1987年的苏联仍然无法享有充分的言论自由,但是许多媒体的尺度之宽,已是“斯大林时代”的过来人所无法想象的。当时最热门的话题之一不是经济自由化,甚至也不是政治改革的进一步扩大,而是既抽象又飘渺的道德问题。读者纷纷给报纸杂志写信,宣称他们再也受不了周遭社会“良心上的断裂”。安东诺夫(Mikhai Antonov)就是在这一年发表了他著名的《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在这篇文章里,他把道德问题说成生死攸关的头等大事:“人民需要被拯救——不是自外在的危险中,而是从自身,从那些去道德化的恶果,从那些杀死人类高贵情操的过程之中挽救出来。”
类似的危机感,近日也出现在我们的国家了,几乎每一份杂志、每一个网站论坛上,都有很多人在热闹地讨论中国的道德沦陷问题;触发点,当然是发生在广东佛山的那起“小悦悦事件”。王悦在成为大家口中的“小悦悦”之前,也曾经是一个有姓有名的鲜活生命。10月13日那天傍晚,她孤身一人晃到马路中间,被一辆面包车迎面撞倒。司机知道出了事,所以顿了一下,然后开足马力继续碾过。接下来的七分钟里,不仅18个路人经过现场,还有另一辆小货车再次碾过王悦的身躯。直到拾荒的陈贤妹出现为止,没有任何一人理会卧在血泊中的小女孩。
在我看来,最叫人心寒的不是那些过客见死不顾,也不是路边商贩劝阻陈贤妹救人(“别惹麻烦”,他们说),甚至不是视人身如粪土和“怕惹麻烦”的司机,而是之后某些人的反应。那时有一名自称是肇事司机的恶搞汉致电电台,“表明心迹”说:“宁愿压死她,好过将来背一辈子的麻烦。”我们还未知道真相,自然破口大骂,一位内地亲友也在斥责这人:“这么讲实在太不对了,他可以这么想,但怎能公开说出来呢?”我闻听此言吓了一跳,几乎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认识过这位朋友。
很快地,有人开始在网络上质疑救人的陈贤妹“是不是想炒作自己”。同样地,这种想法也是我非常陌生非常不可思议的。但是冷静下来,我便发现它和我那位亲友的话其实都是能理解的,甚至还颇为熟悉。不过,那种道德只宜宣之于口、实践中还是趋利避祸的思路难道不普遍吗?从政府到学校,“讲道德”已经讲了这么多年,难道你不感觉这只是一种用来应付场面、应付考试的官样文章?另一方面,如果真有人认真起来,把大家都拿来说的事情付诸实行,违逆潮流,一士谔谔,这难道不是“标榜立异”?难道不是“自我炒作”?
叫我困惑的是,一些官员却又呼吁大家别再冷漠下去。且让我们想想,什么样的人会见义勇为、会不怕惹麻烦地帮助陌生人?他大概是一个对他人有一定信任和同情、对理念有一定看法和坚持的人。如果他看到王悦倒在路上,会跑过去扶她起来,那么,他大概也会为了一个无故被城管殴打的小贩出头;说不定还会更进一步关心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比方说公平与正义。政府官员应该仔细想想,你们真的希望我们都是这种人吗?
我们也应该好好回顾,从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凸显的那种“公民觉醒”以来,中国是怎样一步步退回到今天这个个体原子化的地步。这四年间,社会互助的非政府组织实际上出现后退,“公民社会”这四个字再度敏感,“志愿者”成了政府动员你才志愿、政府不动员你站着别动的“群众”。谁能告诉我,在佛山那18名路人的过度冷漠,与我们所关注和期待的“过度热心”之间,那条线应该怎么划?我该热血到什么地步,才不会让人觉得我危险?又该冷漠到什么地步,才能保住自己的安全?
有些前苏联和东欧国家的知识分子形容他们当年面对的政体是一种“不道德的政治”,理由是人民的冷漠、互不关怀和良心的虚无,恰恰乃政权所需;它们不是怕你没良知,只怕你太热心。然而吊诡的是,你又不可能长久而稳定地管治一群什么都不相信的人。一个彻底原子化的社会,注定是要瓦解的。所以1987年那一年,苏联媒体上最常见的一句话,是“我们不可能再这样子下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