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的晨雾像碧纱笼罩在山坳里,陈明旻从楠溪江边赶着老黄牛往高山上走。这条山路他已走了三年,每块石头、每棵树都那么熟悉。十一岁的少年赤着脚,踩在草叶裹泥土的山路,潮气从脚趾缝里钻上来,他叼着根狗尾巴草,哼着跑调的山歌,歌声飘向云雾里,清亮亮的。
声音突然从雾里钻出来,明旻猛地停脚,左右看了圈,才发现不远处青黑色巨石旁——巨石爬着青苔,一条碗口粗的蟒蛇蜷在上面,金鳞贴着青苔,像融在石头里似的,只有那双金黄的竖瞳,亮得能照见人影。
“蟒蛇爷,您又吓我!”明旻拍着胸口笑,没多少惧意。他认识这条蟒三年了,初见时才小臂粗,如今已比他腰还壮,更奇的是,它能说人话,还说自己已活了九百九十九岁。
蟒蛇缓缓游动,鳞片蹭过石头,发出“沙沙”的轻响,晨光透过雾照在鳞上,泛着金属似的光。“明日是我千岁生辰,也是蛟化龙的日子。”它的声音裹着山风,沉得像敲响的钟声,“明旻,人活一世,总得立个宏愿去拼,才不算人间白来一趟。”
明旻挠挠头,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但还是点点头记在心里。他正想再问些什么,蟒蛇却已转身游向深山,只留下一句话飘在风中:"今日我要闭关修炼,明日此时,你再来这里。"
正午的太阳刚爬上山头,明旻躺在草地上打盹,忽然被一阵“哗啦”声惊醒。睁眼的瞬间,他的睡意全没了:山林里的动物正疯了一样的往山下跑!野兔蹦得耳朵贴背,山鸡扑棱着翅膀却飞不高,连平日里横冲直撞的野猪都夹着尾巴,蹄子踩得落叶“咯吱”响。更怪的是,这些野兽擦着他的衣角跑过,竟像没看见他似的,眼里只有恐惧。
巨石上盘踞着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那是一条足有七八丈长的巨蟒,粗如古树,漆黑的鳞片上泛着诡异的紫光。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大如斗笠,金黄瞳孔竖成一条细线,正死死盯着天空中的黑云。
“区区爬虫也想化龙?你得想明白:‘生而为虫,便终生为虫,想要化龙,那便是贪,便是罪,便是死。”
“照你这么说,生为蛇类,那我的出路在哪里?”
雷公冷笑,雷锤往雷凿上一敲,“念你千年修炼不易,速速退去,做个地仙苟活,也算便宜你!”
“地仙?”巨蟒的尾巴重重拍在巨石上,碎石“哗啦啦”往下掉,“山里多少地仙,只因多说了句公道话,就被你们抽筋剥皮!我不化龙,永远是你们砧板上的肉!”
“放肆!你这是踮着脚够天,找死!”雷公怒喝,雷锤再敲雷凿——“轰!”一道胳膊粗的闪电劈了下来,直砸巨蟒的身子!
明旻捂住耳朵,眼睁睁看着闪电击中巨蟒。刺目的白光里,巨蟒发出痛苦的嘶吼,鳞片炸得满天飞,像撒了一把碎金子,鳞片下的血肉红得刺眼,空气里瞬间飘起焦臭味。
“最后一次警告,放弃化龙,饶你不死!”雷公悬在云里,语气冰冷而武断。
巨蟒在巨石上痛苦翻滚,却仍倔强地昂起头颅:"千年来……我目睹多少同道惨死……今日纵使形神俱灭……也绝不屈服!"
雷公怒极反笑:"好!好!那就让你尝尝五雷轰顶的滋味!"
四道更粗的闪电接连劈下,“咔嚓!咔嚓!”像四条网状青白色的电龙,缠在巨蟒身上。巨蟒的身子在电光里扭曲,血像泉水似的往下滴,身子坚强挺着没掉下来。明旻看得惊心动魄,却被巨蟒的勇气震撼——它明知不敌,却仍不肯低头放弃。
就在第五道闪电要劈下来时,明旻突然想起蟒蛇说的“立个宏愿去拼”。明旻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猛地从树后冲出去,张开双臂挡在巨蟒跟前。带着发抖的声音对空中雷公大喊,"住手!它只是想变得更好,能有什么错!"
雷公显然没料到有人类敢拦,动作顿了一瞬。就在这眨眼的功夫,巨蟒突然动了——它用头轻轻蹭了蹭明旻的胳膊,力道软得像怕碰碎他,尾巴一卷,就把明旻推到了松树后。接着,它自己又爬回巨石上,迎着那道即将落下的闪电。
“轰——!”
天空像被撕成了两半,巨蟒在电光里嘶吼,漆黑的身子扭成了奇怪的形状,像两道缠在一起的黑烟。雷公的雷凿还在冒光,声音冷得像冰: “我最恨你这种死不认输的孽畜!生而为虫,就该安分守己,化龙就是僭越!是罪!”
巨蟒仅剩的那只金黄眼瞳中,倔强的光芒丝毫未减。它艰难地昂起伤痕累累的头颅。带着轻蔑的眼神。"我修行……千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中吃力地挤出来,"只为……挣脱这……命定的……枷锁……"
“咔!咔!咔!咔!咔!”五道水桶粗的紫色闪电同时劈下,砸在巨蟒身上。明旻看见巨蟒的脊椎骨节节凸起,焦黑的皮肉像枯叶似的往下掉,鲜红的血在空中变成了蒸汽,空气里的焦糊气混着硫磺味,呛得他直咳嗽。
终于,巨蟒撑不住了,从半空中掉了下来——“轰!”地面被砸出个两丈宽的坑,尘土飞扬,碎石溅得老远。明旻的心像被狠狠抽了一鞭,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滴在手背上发烫。
雷公降下来,脚踩在坑边,低头看着坑里的蛇躯,眼神像看只被踩碎的甲虫,一丝怜悯都没有。确认巨蟒不动了,他“哼”了一声,转身钻进乌云里,很快没了踪影。
就在这时,一束金色的阳光穿透了乌云,刚好照在坑底的蛇躯上。明旻颤抖着腿,一步一步往坑里挪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坑底的景象让他鼻子发酸:巨蟒几乎看不出原形了,焦黑的皮肉翻卷着,露出森森白骨,那双曾经亮得像星星的眼睛,如今成了两个焦黑的窟窿。
他想起三年来,每个清晨蟒蛇蜷盘在青石上等他的模样;想起蟒蛇用尾巴在沙地上教他认字的模样;想起蟒蛇说“立宏愿”时,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原来神仙……也不过如此……”他哽咽着,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正要转身,忽然听见一声微弱的“嘶嘶”——轻得像风吹过草叶。
明旻猛地回头,看见巨蟒残破的嘴角动了动,那只焦黑的眼睛里,竟慢慢睁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金黄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
“明旻……老弟……”声音细得像针掉在地上,却清清楚楚钻进明旻耳朵里。
“是你,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明旻连滚带爬地扑到巨蟒头边,颤抖的手指慌乱地解下腰间竹筒。一股清水汩汩流入巨蟒焦裂的口中,每一滴都在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淡淡的白雾。
接着,他看见巨蟒慢慢动了——它拖着残破的身子,往不远处的山泉徐徐爬过去,每爬一寸,地上就留下一道血痕,那些血在阳光下闪着散金色的微光,像撒了一路的碎金。
明旻跟在后面,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当巨蟒一头扎进山泉的那一刻,整潭泉水突然沸腾翻滚,水质瞬间浑浊不清,只听得像牛喝水一样的声音:呼噜呼噜。明旻对它悲悯,为它鼓励,只见一道黑影从泉中冲天而起,带起的水花在空中凝结成无数晶莹的珍珠掉下!
刺目的阳光裹着暖意,巨蟒的身子突然开始发烫——它头顶鼓出两个肉瘤,“咔嚓”一声裂开,竟钻出两支晶莹的角,像海底珊瑚般泛着七彩光芒;腹部裂开四道口子,锋利的爪子伸出来,带着银白的寒光;连漆黑的鳞片都在变,慢慢褪成亮银,每一片都像磨过的镜子,映得周围的草叶都在发着光。
雷光消散了,天空里没了巨蟒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通体银色的白龙!它盘在云里,尾巴扫过云朵,“哗啦”溅起一片云絮,接着一声长吟冲上天——震得群山之上的树木都为之颤动,仿佛发出一阵欢呼,山中的野兽全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那白龙既有重获新生的喜悦,也有千年压抑终得释放的畅快。
谁料这声龙吟竟引来了麻烦——刚走的雷公又折了回来,看见云端的银龙,本来黝黑的脸瞬间青得像山苔:“不可能,不可能,区区爬虫也配化为龙?”他手里的雷锤疯狂地敲着雷凿,“轰隆隆”的响声震得耳朵隐隐生疼,闪电像暴雨似的劈向白龙,可刚碰到龙鳞,就“滋滋”化成了白烟,全没了踪影。
白龙转头瞪着雷公,龙眼里烧着千年的怒火,仿佛要把天空烧出一个洞。雷公这下慌了,往后退了两步,声音都发颤:“我是天庭正神,你敢伤我?……”明旻远远看着,竟看见雷公的腿在发抖——方才还是蛮横得不可一世的神仙,这会儿倒像是一个怕挨打的孩子。
白龙长啸一声,身子快得像道银电,眨眼就追上要逃的雷公。拦在前面,明旻看见龙口一张,利齿闪着光,眼看就要咬住雷公,他突然大喊:“龙哥,放他走吧!他毕竟是正神!”
白龙的动作呆了呆。雷公趁机挣开,强撑着摆架子,声音却抖个不停:“既……既然已成龙,就是天意,我……我走了!”说完驾着歪歪扭扭的云舞,头也不回地逃了,转眼就没了踪影。
白龙落在地上,光芒一闪,竟变成了个穿白衣的少年。他踉跄了两步,“哇”地咳出一口血,鲜红的血滴在白衣上,像开了朵红梅花。明旻赶紧跑过去扶他:“龙哥,你没事吧?”
“明旻小兄弟,你是我的恩公啊……”少年虚弱地拱了拱手,苍白的脸上满是感激,“若不是你那一筒清水,我早撑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