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回 刘玄德玩笑为帝 刘关张桃园结义 榜文行到涿县,引出涿县中一个英雄;那人不甚好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意豁如也,素有大志,专好结交天下豪杰;生得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资表英异,龙颡钟声。 乃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姓刘名备,字玄德。昔刘胜之子刘贞,汉武时封涿鹿亭侯,后坐酎金失侯,因此遗这一枝在涿县。 玄德祖刘雄,父刘弘。刘弘曾举孝廉,亦尝作吏,早丧。玄德幼孤,事母至孝;家贫,贩屦织席为业。 家住本县楼桑村,其家之东南,有一大桑树,高五丈余,横出四枝,遥望之,童童如车盖,往来者皆叹赏此树非凡。 其县有名相者李定云:“此树有佳兆,此家必出贵人。” 玄德幼时,与乡中小儿常戏于树下,叔父刘元起见之曰:“此树为汝生也。” 玄德曰:“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 叔父刘子敬戒谓曰:“汝勿妄语,灭吾门也!”刘备受其言,不再言此。 刘备年十五岁,母使游学,与同宗刘德然、辽西公孙瓒尝师事名儒郑玄、卢植。 卢植不唯精《春秋》、《尚书》、《礼仪》,且善察脉,尝言心脉要细、紧、洪,备此三者,大贵大贤也。乃谓刘备曰:“吾细观汝久矣,三者,小心翼翼,细也;务时敏,紧也;有容乃大,洪也。汝兼具也,他日成就,不可限量。”刘备暗喜,亦以己有贵兆。 刘元起见玄德家贫,常资给之,与德然等,元起妻曰:“各自一家,且我家亦不宽裕,何能常尔邪!” 刘元起曰:“吾宗中有此儿,非常人也;他日能光大我族门户,必属此子,德然不如也。”妻哂笑而已。 刘备与公孙瓒、简雍相友;公孙瓒年长,刘备以兄事之。 与简雍最相得,常相聚饮,简雍,字宪和,与刘备同乡里也;自少相识,及长大,性简傲跌宕,又诙谐滑稽。初未知名,在本邑,令宰初至,简雍曰:“父母官也,吾当观之能否?”即往谒之,谒毕,出而乃谓刘备曰:“吾寻得一乐事,与君解颐一笑,如何?” 刘备曰:“何事?” 简雍曰:“吾能令新来明府作狗吠。” 刘备曰:“何有明府得遣作狗吠,吾不信。” 简雍曰:“汝若不信,吾与汝赌,如何?” 刘备曰:“甚好,吾与汝赌;诚如言,我愿输汝一席饮食。若妄,君亦当此输我。” 简雍曰:“一言为定。”于是复入县衙拜谒,刘备乃立门外伺之。 令曰:“君方走,何又来,得重来相见?” 简雍曰:“吾方才仓猝,忘记一事,及出门方忆起,故特来相告。” 令曰:“汝何事告我?” 简雍曰:“公初至,民间有不便事,不得不告公。” 令曰:“正要请教,何事?” 简雍曰:“公未到前,此县甚多贼盗,民不胜扰,应对之法,莫如下令,使各家养狗,贼盗至,则犬吠惊之,自然贼盗止息。” 令曰:“若然,我家亦须养能吠之狗,何处可寻得?” 简雍曰:“吾家中新有一群犬,其吠声与余狗不同。” 令曰:“其声如何?” 简雍答曰:“其吠声哞哞者。” 令曰:“君何相欺也,此乃牛叫声,焉是狗吠,君全不识好狗吠声。” 简雍曰:“然则,好狗吠声,如何?” 令曰:“好狗吠声,当作号号或嗷嗷。哞哞声者,全不是能吠之狗。” 伺者闻之,莫不掩口而笑;简雍知得胜,乃笑曰:“公言是也,若觅得如此能吠者,当出访之。”遂辞而出。 刘备叹曰;“君真可谓能忽悠也。” 简雍曰:“不如此,焉能赢汝一席酒耶?” 刘备愿赌服输,于酒肆宴请,其县处边地,常有战事;两人饮酒间,天色已晚,见城上冒传烽火,简雍叹曰:“贫贱一至如此,复又值逢乱离,不知此身,何以自存?” 玄德笑曰:“如君言,英豪所资也,吾二人相得,何忧贫贱乎?” 简雍知刘备虽操贱业,却胸有大志,以言挑之曰:“今天下大乱,非汤、武、高祖、光武之文韬武略,不能定也。” 玄德挟一肴入嘴,悠然曰:“安知无其人哉?但人不识耳。我素知汝有见识,今世道将革,欲与君计议大事。试与我言。” 简雍曰:“今历桓、灵二帝无道,又兴党锢之祸,致使正人失望,小人乐祸,盗贼蜉结,大连州县,小阻山泽,殆以万数;当此之际,有真主驱而用之,诚能投机遘会,奋臂一呼,则四海不足定矣。” 玄德鼓掌笑曰:“君言正与我合,然天机,须要时待。”遂借卖履之际,暗中密访英雄壮士,结纳之。简雍亦到处为刘备扬名。 及刘焉发榜招军时,玄德年已二十八岁矣。当日见了榜文,触动胸间隐事,慨然长叹。 随后一人厉声言曰:“大丈夫不与国家出力,何故长叹耶?” 玄德闻其声甚壮,不似常人,遂转身回视其人,身长八尺,腰大十围,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魁然雄伟,势如奔马。 玄德见他形貌异常,已自有心,拱手问曰:“敢问壮士贵姓大名?” 其人曰:“俺乃粗人,何来贵字;某姓张名飞,字翼德。” 玄德曰:“久闻大名;去年县里公牛忽然发疯,在街上奔跑,吓得行人惊慌失措,纷纷逃避,有一位壮士挺身而出,双手抵住牛角,掀翻疯牛,可是张兄否?” 张飞笑曰:“某家有些粗笨力气,让兄见笑了。” 刘备曰:“力挽奔牛,两膀非有千斤之力,不能也;张兄神力,世所罕有;不知何故在此?” 张飞曰:“某世居涿郡,家离此不远,颇有庄田,卖酒屠猪为业,平生专好结交天下豪杰;闲来无事,爱逛至此榜文下,指望来此投军中遇上英雄。恰才见公气宇轩昂,仪表堂堂,满脸英气,却看榜而叹,故此不揣冒昧相问;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玄德曰:“说来惭愧,我本汉室宗亲,姓刘,名备,字玄德。” 张飞目中射出神光,叫曰:“可是楼桑村人?” 玄德奇曰:“汝何得知道?” 张飞曰:“刘兄之大名,某如雷震耳久矣;此间人人传闻,俱言楼桑村刘备家有桑树,童童如车盖,必出真命天子。” 玄德曰:“张兄慎言,若官府听之,借此造事,乃灭门之祸也。” 张飞曰:“何惧乎?” 玄德曰:“小心驶得万年船,是非之言,谨慎为好。” 张飞点头,曰:“兄欲何往?” 玄德曰:“感君劳问,实不相瞒,今闻黄巾倡乱,盗贼蜂起,有志欲破贼安民,恨力不能,故长叹耳。” 张飞曰:“既如此,何不投军乎?” 玄德曰:“军中龙蛇混杂,惟听令服命,何能脱颖得出,挣得前途;故此犹豫。” 张飞曰:“兄言是也,某亦如此以为,故不愿从军;但君存有杀贼之志,正合吾意,某有此心久矣;某常来此间盘桓,正为此也。若兄不嫌冒昧,吾颇有资财,当招募乡勇,与公同举大事,如何。” 玄德甚喜,曰:“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张飞大喜曰:“痛快。”遂挽刘备手,与同入村店中饮酒。 正饮间,见一大汉,推着一辆独轮车子,到店门首歇了,入店坐下,便大声唤酒保曰:“快斟酒来吃,我待赶入城去投军。” 玄德看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甚异之。 张飞曰:“观其形,睹其貌,瞧这架式,此人当是一条落魄英雄。” 玄德曰:“与吾见同也,却不知武艺如何?” 张飞曰:“此易知耳,且看吾试来。”回身顾那人喝曰:“兀那汉子,大呼大叫啥,扰人清静,莫是要吃打否?” 那汉子怒曰:“我自叫买酒吃,碍汝何事?我今日欲投军,心情好,不欲生事,不与汝计较,但汝再也莫来惹我。” 张飞嚷曰:“某家就来惹你,你待如何?” 那汉子霍然而起,如一尊铁塔,曰:“汝若惹翻我性起,不免要吃苦头。” 张飞大笑,曰:“某生来有一癖好,就是爱吃苦头,某倒要看看,汝如何叫我吃苦头?” 玄德神定气闲,端坐一旁,观看两人斗口,颇觉好笑,有心欲观两人武艺如何?故也不劝阻。 那汉子赤面一沉,曰:“你待如何?” 张飞伸出胳膊,曰:“某家这胳膊,与人扳手,还未曾遇过对手,汝若能扳得我赢,某输汝二十两银子,如汝输与我,某家只要汝出十两银子,汝敢赌否?” 那汉子笑曰:“如此,岂不占汝便宜?” 张飞曰:“汝莫是不敢,故以此推托否?” 那汉子怒曰;“汝好不知好歹;既如此相逼,好,我与汝赌。不过,你若扳得我赢,某家亦输你二十两。” 张飞曰:“不反悔?” 那汉子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所悔也。” 张飞曰:“如此敢情是好。”遂走到关羽桌前,挪开桌上签筒筷子,伸出手,以肘抵桌。曰:“来,你小心了,我耸膊如山,看汝如何扳倒山?” 那汉子笑曰:“某家正要看汝此山真假。”亦伸开手,二人手掌相握,都觉一股大力冲撞而来,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俱感对方是劲敌。 张飞叫曰:“刘兄,汝来做裁判。” 关羽亦曰;“好,这位仁兄,汝来发令,叫开始时,吾两人同时发力,看谁扳到谁?” 刘备曰:“好,容我叫来。”遂走到两人之间,问曰:“准备好否?” 关羽、张飞同时曰:“好嘞。” 刘备叫曰:“好,开始。” 两人各逞气力,在手腕间使劲,你欲按过来,我欲压过去,一时半刻之间,竟是谁也摁不倒谁,半个时辰过去,仍是相持不下。 张飞曰:“兀那汉子,你好大手劲,某家竟扳你不倒,可知某这手掌,能扳得奔牛倒地。” 那汉子曰:“力扳奔牛有甚稀奇,某家手掌,曾一掌拍死山中老虎。” 张飞曰:“吾就不信,按不到汝。” 那汉子曰:“我也不信,赢不得汝。” 两人各尽出力,二张脸憋得通红,张飞是黑里通红,那汉子是赤里涨红。终是那汉子稍占上风,张飞的手腕被按得稍稍下沉。 那汉子曰:“黑脸汉,服未?” 张飞曰:“又不曾输,服甚?” 那汉子猛吸一口气,手腕用力下压,张飞苦苦撑持,突听噼啪一声,桌子竟被压得桌足折倒。 两人各在用力,桌子压断,身子不由自主,俱猛向前倾,眼看二人之头,要狠狠撞在一起,刘备突然伸出双手,一手托住一人手肘,竟神定气闲。 二人得此借力,俱各稳住身子,互松开手,张飞冲那人曰:“果然好气力。” 那汉子曰:“彼此彼此,你也不差。” 玄德拱手,邀他同坐,曰:“壮士好身手,敢问姓名?” 那汉子曰:“吾姓关名羽,字长生,后改云长,河东解良人也;因本处势豪倚势欺男凌女,吾一时怒起,打抱不平,不料下手重了,被吾杀了,官府追急,只得逃难江湖,五六年矣。” 玄德曰:“河东离此,不下千里也,今此相逢,可谓有缘也;敢问云长,何得在此?” 关羽曰:“吾逃难途中,闻得望气者言涿郡有奇气,故不辞艰难,特使来访之。却一无所获,正灰心间,今闻得此处招军破贼,故来应募,好歹立功,挣个出身。” 张飞叫曰:“今日何时辰也?平时半个影子也不见,今日却连逢两位盖世英雄。” 关羽愕然曰:“似此言,汝不似寻衅之人?” 张飞豪笑曰:“英雄相交,当用英雄手段,若不如此,何得证知关兄英雄?” 关羽亦笑曰:“原来如此,敢问二位高姓大名?” 张飞曰:“某姓张,名飞。” 关羽曰:“汝就是黑脸猛张飞,吾闻名久矣;失敬失敬。” 张飞笑曰:“吾一个屠猪卖酒之人,竟也有名乎?” 关羽曰:“英雄岂论出处,况兄宰猪分肉;他日出头,宰割天下,亦如宰猪分肉也;史记所载,英雄仗义辈,多是屠猪宰狗之人;昔朱亥,一椎击骑劫,助信陵君夺帅印,何其壮也。张兄何谦乎?” 张飞大笑曰;“关兄好个豪壮语。” 玄德曰:“关兄此言不谬,大壮不遇之英雄豪迈之气。”亦自报了姓名。 关羽曰:“某前日尝遇一羽衣绾巾相者,言若遇见一人双手过膝,自顾其耳,不可轻易放过,此人有王霸之尊。观君相貌,正是其人,莫非望气者之言,应在君身耶;今日何幸,得见贵人。” 玄德奇曰:“竟有此事?怪哉!”遂以己志告之。 云长大喜,曰:“如此极好;争奈某是草芥之辈,君为皇室名门,倘事不成,有误足下,惹天下人笑端。” 玄德曰:“天运有否泰,人事有通达;文王囚于羑里,创八百年姬周之业,孔子厄于陈蔡,为千万世帝王之师;昔孝光武微时,相者言他大贵,他以为嗤讥,后竟成帝业;樊哙不过市井屠猪宰牛之徒,萧何亦不过区区刀笔吏,却逢一朝时运至,致使千古传名谥。由此可见,先难后易,自古圣贤、名臣、大将皆然。我辈堂堂七尺伟岸之躯,何处不如人,安自菲薄也?但大丈夫有志,暂时落泊耳。” 关羽听得热血上涌,拍案曰;“君言甚是,既不嫌弃,何所辞也?愿效犬马之劳。” 张飞大喜,叫曰:“痛快;人生难得几次,遇此大痛快事,无酒何能壮怀?”顾关羽曰:“汝能喝酒否?” 关羽曰:“不瞒汝说,关某平生第一最爱喝酒,第二爱读春秋书,第三最爱舞刀弄枪。” 张飞曰:“汝能喝多少?” 关羽大言曰:“酒来辄饮,未曾醉过。” 张飞喜曰:“如此,咱两有缘的紧,又是棋逢对手。” 玄德曰:“莫只顾得喝酒,筹商大事要紧。” 张飞曰:“君不说,某只顾得得意忘形,险些忘了。请二位兄长,共到吾庄上相商。”拍开一樽递与关羽,关羽亦不推辞,伸手接过;张飞又拍开一樽送与刘备,刘备言酒量不佳。 张飞亦不勉强,与关羽曰:“且饮一樽,聊解馋耳;回到庄上,再整备下酒物豪饮。” 关羽曰:“甚好。”两人遂举樽仰头倒入口中,酒樽中少说也有二十余斤,竟几乎是同时放下空酒樽。同时相对大笑。 张飞曰:“真相见恨晚也。” 关羽曰:“某家亦有同感。” 张飞曰:“有君知己,他日喝酒,不寂寞矣。”二人复大笑。 刘备、关羽遂同到张飞庄上,共议大事。 张飞曰:“难得吾三人义气相投;吾有一言,不知二位兄长可听否?” 刘备、关羽曰:“当说无妨。” 张飞曰:“吾庄后有一桃园,逢此阳春三月,花开正盛,灿若锦缎;明日当于园中祭告天地,我三人结为异姓兄弟,协力同心,然后可图大事。如何?” 玄德、云长齐声应曰:“如此甚好。” 次日,于桃园中,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等项,三人焚香再拜而说誓曰:“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誓毕,拜玄德为兄,关羽次之,张飞为弟。 祭罢天地,复宰牛设酒;是日,三人杯觥交错,酩酊大醉。次日起,便招聚乡中勇士,刘备素有声名,闻招兵抗击黄巾,保家护境,四方年少争来投之。一日中,便得三百余人。 张飞令人多宰牛烹羊,设下三四十席,接待各处壮士,就桃园中痛饮一醉。来日收拾军器。 关羽曰:“今兵荒马乱,但恨无处可以买好马可乘也。” 刘备、张飞深以为然,正思虑间,忽庄客入报有两个客人,引一伙伴当,赶一群马,投庄上来。 玄德大喜曰:“此天遂人愿,乃天佑我也!”三人出庄迎接。 原来二客乃中山大商:一名张世平,一名苏双,俱赀累千金,每年往北贩马,近因寇发而回。闻得刘备欲聚义兵,早先都有交往,故来投见之。 玄德请二人到庄,置酒管待,诉说欲讨贼安民之意。二客大喜,愿将良马五十匹相送;又赠金银五百两,镔铁一千斤,以资器用。 玄德谢别二客,便命良匠打造双股剑。云长造青龙偃月刀,又名“冷艳锯”,重八十二斤。 张飞造丈八点钢矛,各置全身铠甲。共聚乡勇五百余人,每日与关羽、张飞亲自教导操练,布置陈法,二个月后,看看操练得整齐,号令严明,遂引军来见邹靖。 邹靖引见太守刘焉;三人参见毕,各通姓名。玄德说起宗派,刘焉大喜,遂认玄德为侄。 欲知与黄巾战况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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