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回 刘玄德治县有绩 张冀德怒鞭督邮
玄德得任命,乃大设酒宴,款请招募义兵,是日,众皆欢乐,尽情饮醉;玄德乃尽出贼中收缴银钱,分与诸人,将兵散回乡里,众皆不舍。
玄德曰:“黄巾乱平,各弟兄可安心在家耕种;刘备任此卑官,不便携带,日后若有所需,再与诸位聚会。”
众忖情势,亦是无奈必然之举,皆洒泪而别,刘备止带亲随二十余人,与关羽、张飞来安喜县中到任。
始到任,问吏县中治安何如?县吏曰:“县多‘骡夫’,历任所头痛,难治,公好为之。”
玄备问曰:“何谓‘骡夫’也?”
县吏曰:“即帮凶打手也,此地民风剽悍,以力夸能;故大家豪族,必畜养无赖恶棍数人,讼无曲直,恃强凌弱,挺斗为胜,遇小民争理,直凶气凌虐之矣,小民遭打受辱,亦无所诉。”
玄德问曰:“官府不受理乎?”
县吏曰:“官府中吏胥,皆收大家豪族贿宴,沆瀣一气;闻告者,皆以不合争气,以致相殴打处之;两方同责,皆收在监,而打手辈得其主人取保,逍遥于外,而小民,非但先时受打,狱中亦取狱吏盘剥索贿,此乃常态也,县中上下人皆知之。”
玄德怒曰;“安得如此?要官何用?吾必治之。”乃使人出示严禁“凡讼有相斗”者,必恕被打者而加责打人者,先是人皆不信,刘备果按禁严惩不贷,不分强弱;大家豪族始信为真,不敢随意指使殴打,民间亦互警以打人为戒。骡夫无所用之;期月,此风遂息。
当时黄巾乱后,兵祸余患所及,连年荒旱,又兼盗贼四起,县中多有剽掠之事,民不堪扰苦。玄德对关羽、张飞曰:“你二人武艺高强,赖两位贤弟委屈暂充弓马手、弓步手,以捕盗贼,维护地方安宁;可愿否?”
关、张二人齐曰:“一切听哥哥的。”
玄德乃使关羽、张飞收捕得一惯偷,问偷曰;“汝欲下狱?或守边?还是受罚?”
偷曰:“若得垂怜,愿受罚。”
玄德乃召其偷亲属于县庭,当众亲属面鞭笞之数十,使人押下,令其执帚晨晚长扫街路;月后,召而谓之曰:“汝尚勤职,吾给汝一改正机会,汝欲立功赎罪否?”
偷曰:“大人仁慈,放小人生路,小人焉不感德;愿立功赎罪。”
玄德微笑,曰:“此易也,汝若能指证旧偷,便可以其自代,还汝自由身;后再犯事,诛无赦。”
偷叩头谢恩,照刘备所教,欲举旧偷自代;刘备又暗中令人散布此消息,诸偷闻之,恐为所识,都窜逃到外边去了,未几月,境内盗贼竟不捕自清。
刘备署县事一月,敏识强记,精核文簿,详而不滞,与民秋毫无犯,以身率下;正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民皆怀德感化。邑里歌谣曰:“明断无双有刘公,强人骇胆赖关张。”
曾遇一奇事,令刘备欷歔不已,原来县衙之园,有古木一株,高拔数十丈,之上有鹰巢,一县卒探取其子。刘备方据案视事,一大鹰忽飞下,攫一卒之巾以飞去。
不久复飞回,已而知其非探巢之卒巾也,衔巾来还,复径攫探巢者之巾而去。
玄德顾关羽、张飞叹曰:“禽鸟之灵识如此,其攫探巢者之巾,固已异矣。于误攫他卒之巾,复衔来还,不肯错冤于人,尤为奇异;今世之人举动差谬,文过遂非,强词夺理,不肯认错者多矣,以此论,人之不如禽鸟者何多哉!”乃令探巢者上树,放还其蛋。
自到任之后,更是与关、张食则同桌,寝则同床,游则同伴。如玄德在稠人广坐,关羽、张飞在其身后肃然侍立,终日不倦。
到县未及四月,朝廷降诏,言黄巾新破,兵凶之后,郡县重敛,因缘生奸;凡有军功为长吏者当沙汰,更选清廉能吏。
当时朝廷诏命虽善,然皆面上之事,掩耳盗铃而已,难掩政以贿成,官由财升之实;刘备因未向十常侍以及朝中贵臣、郡上司打点,已有隐隐风声传出,言其不会做人处事,不懂为官之道。
今闻此沙汰之诏,刘备不知何故,心下忐忑不安,已疑在放遣中。
适定州府遣督邮纠察风纪,行部至县,玄德连忙整衣纳冠,出郭迎接,见督邮恭恭敬敬施礼。
督邮脑肥肠满,趾高气扬,大马金刀,岸然坐于马上,一言不发,脸沉如水,两小眼眯起一线,惟微以手中鞭梢举指,代为回答。
关羽、张飞二公见其如此傲慢,俱大怒,当场欲以发作,刘备早知二人脾性,时时防着,急以眼色哀乞止住,关羽、张飞才恨恨而罢。
玄德惟恭惟敬,护送督邮及到馆驿,督邮南面高坐,睥睨自雄,目无下尘,玄德侍立阶下。
督邮只作不见,良久,才问曰:“汝到任几年?”
玄德恭身答曰:“卑职到任四月有余。”
督邮问:“本境地面清净否?”
玄德答曰:“赖众人同心合力,尚属清净。”
督邮曰:“哦,如此说,刘县尉是能干精明之吏也?”
玄德曰:“不敢当,皆众人之力,备不敢掠美。”
督邮问:“刘县尉是何出身?而做得此官?”
玄德曰:“刘备乃中山靖王之后;自涿郡随邹靖始剿戮黄巾,至有幸随朱俊大人麾下听命,大大小小历三十余战,颇有微功,因得除今职。”
督邮曰:“据闻刘县尉有二位义弟,在县里充职,饮酒任性,专横霸道,欺弱辱良,借捕贼之际,大举敛钱,此事有乎?”
玄德惊曰:“吾那二弟,确是爱饮酒,脾气也却是任性,但欺负弱小,却是无有之事,请上司明察。”
督邮曰:“吾在定州府中,多闻得刘县尉在此县中,甚是发财有术,可有此事?”
玄德曰:“备乃守法之人,焉得有此事?”
督邮笑曰:“作官之人,焉得不发财?汝此话说于人说,谁信乎?”
玄德曰:“备确无其事。”
督邮温声曰:“汝何不献出所发之财,交与吾代回府里库藏,吾于上司面前,也好与汝遮掩辩解,好说话。”
玄德曰:“实无其事,公勿听谣言诬陷。”
督邮满脸横肉堆起,瞪直眼睛,直视玄德,厉声曰:“真无其事?”
玄德曰:“皇天可鉴,真无其事!”
督邮大喝曰:“汝何不知趣,一至于斯;榆木脑袋,何配做得官?汝诈称皇亲,虚报功绩!又舞文弄法、借威贪赃;目今朝廷降诏,正要沙汰汝这等滥官污吏!”
玄德见督邮发怒,不敢争辩,怕触督邮怒上加怒,少却回旋之地,乃喏喏连声而退,郁郁不乐,归到县中,知县吏迎来送往,经验老到,把这次见面谈话尽数诉与县吏,并与县吏商议。
吏曰:“督邮作威,造事刁难,无非索要贿赂耳。”
玄德曰:“我亦疑心督邮为此,但我与民秋毫无犯,不纳苞苴,不受贿赂,门无请谒,两袖清风,自己尚囊中羞涩,那得财物与他?”
吏曰:“使君清廉,吾是知道的,但使君初涉官场,不知此中险恶。上司喜下县衙,打秋风、敲竹杠乃是陋规惯例,从无空手而还之理。”
玄德曰:“为何?”
吏曰:“盖上自朝廷,中之州府,下之县乡,无论大官小官,无论胥吏地保,无人不贪,无人不敛钱,无路者,亦要杀出一条路,甚而不惜构陷,栽赃,迫害,致人死命;使君试想,似此现状,上司下来,空手而还,谁人信之?既真假反正人皆不信,上司纵有点狗吃剩下良心,也泯灭矣;直横下一条心,发财要紧。”
玄德惊曰:“汝以朝廷如此不堪乎?”
吏曰:“不堪?言语焉足形容其十之一。”
玄德忧曰:“似此,如之奈何?”
吏曰:“借也要借来与他。”
玄德曰:“何处借去?”
吏曰:“县中岂乏富贵商客、大户人家,闻县尉借钱奉送孝敬上官,人皆欲结好县尉这大树,以后干事好乘凉,借此生财;谁不踊跃相借?”
玄德曰:“纵借来容易,拿什么来还?”
吏一脸诧异曰:“官借民钱,何用还乎?”
玄德曰:“借债还钱,天经地道,汝何惊怪也?”
吏叹曰:“若使君必欲装样子要还,可克扣下兵丁、差役薪银,拿来还可也。”
玄德曰:“此辈靠此微薄薪银养家,可克扣乎?”
吏曰:“官场有句古语曰:要讲良心,莫进官场。既进了官场,就讲不得这许多良心了;在官场,良心最是多余累赘物。”
玄德曰:“莫是以往县官,皆如此所为乎?”
吏曰:“如乌鸦一般,通身黑,没有白的;此势所必然,也是出于无奈之举也。”
玄德叹曰:“吾今日始知为何张角无千乘之尊、疆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乡曲之誉,非有孔、曾、墨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仅行符水医药,何能登高偏袒大呼,便聚集得百千万黄巾,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皆是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张角之所以为资也;无非官逼民反四字耳。”
吏曰:“此理人人皆知,何所诧也?”
玄德奇曰:“人人皆知?”
吏曰:“此又不是甚高深道理,自是人人皆知。”
玄德曰:“既人人皆知,何为不循法守职?爱护民人?”
吏曰:“循法守职?说来易耳,使君睁眼来看,天下哪个官,不是用钱买的,若循法守职了,这本钱何处收回?利息哪儿算去?”
玄德曰:“汝言过矣,吾官虽卑,却何曾用一钱买乎?”
吏曰:“正使君此官,不曾用钱买,故能平心静气,规规矩矩,做循法守职之官;但使君击黄巾,是用命买的官,性命九死一生换来的官,又怎样?汝不聚敛奉敬上司,这官也是做不下去,君不见督邮相逼乎?”
刘备曰:“纵如此,吾亦誓不为作此污浊害民之事。”
吏曰:“督邮既起此心,索诈不遂,岂肯善罢干休乎?”
玄德叹曰:“若不相容,拼却挂冠去,便矣。”
吏亦叹曰;“使君若不上贡,就算汝想要这顶官帽留下,只怕,也不由你也;能得全身而退,是你祖先积德矣;怕只怕,飞下泼天大祸,下你于狱中,你尚在梦中,不知何因!”
玄德曰:“汝言过矣,当不至于此。”
吏长叹而出,高唱曰:“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使君不听吾,明日祸临头。”自去了。
次日,督邮先使人提县吏去,勒令指称县尉害民敛财。玄德几番自往求免,俱被门役阻住,不肯放参。
却说张飞饮了数杯闷酒,乘马从馆驿前过,见五六十个老人,皆聚在门前痛哭。
张飞生性由来好管闲事,呼问其故,众老人答七嘴八舌答曰:“自刘使君至县,盗贼息迹,民人安居乐业。今督邮逼勒县吏,使作伪证,欲害刘公;我等皆来苦告,不得放入,反遭把门人赶打!”
张飞大怒,睁圆环眼,咬碎钢牙,滚鞍下马,马也不管,任其自走;恶狠狠,气冲冲,径入馆驿,把门人见其模样凶猛,知来者不善,欲待起身阻挡,被张飞用力摔膀一把撞开,跌得四脚朝天倒在地上。
张飞风火火,直奔后堂,见督邮正坐厅中软椅上,怒气冲冲,指手画脚,将县吏绑倒在地,喝令招供。
张飞怒发冲冠,大喝曰:“害民贼!认得我么?”
督邮见张飞来势不善,心中害怕,嗫嚅曰:“吾乃上府督邮,汝待如何?”
张飞喝曰:“汝于吾眼中,猪狗何异?”言未毕,跨步上前揪住督邮头发,直扯下椅,滚于地上。
时馆驿中尚有几个督邮带来从人,见张飞凶神恶煞模样,竟无一人敢出声相劝相拉。
张飞扯住督邮头发,直拖出馆驿,过对面街,直到县前马桩上,用绳紧紧缚住;攀下路边柳条,去督邮两腿上着力鞭打,一连打折柳条十数枝。直打得督邮杀猪般狼哭鬼嚎,呼痛叫饶。
玄德在衙内正纳闷间,忽听得县前喧闹,问左右出了何事,答曰:“张将军喝得脸红脖子粗,绑住一人在县前痛打。”
玄德大惊,不知打谁?忙拔步赶去观之,分开围观众人,见绑缚者乃督邮也。
玄德惊问其故。张飞曰:“威迫县吏,以罪诬构兄长;此等害民贼,不打死等甚!”
督邮此时如遇救星,泣不成声,乞怜叫曰:“吾知错矣,玄德公救我性命!”玄德终是仁慈有度量的人,急喝张飞住手。
张飞不依,仍是持柳条挥打,督邮凄厉哭叫,刘备忙走过去,拉住张飞,夺下他手中柳条,掷于地下。
傍边转过关公来,曰:“兄长出生入死,方建许多大功,仅得县尉,功赏何其不公?今反被督邮小吏侮辱。吾思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不如杀了督邮,弃官归乡,别图远大之计。”
张飞大喜叫曰:“二哥此言大是,待吾杀此害民贼,也算消几月来积的郁闷,做一件大痛快事。”便要走去厅中寻刀,欲杀督邮。
刘备忙叫关羽拦住,自已乃入堂取来印绶,挂于督邮之颈,责之曰:“据汝害民索赂,本当一刀杀却干净;然杀汝这等脏官,须污我快刀,今姑饶汝狗命。吾向数谒汝,屈致如此者,只为此印绶尔。今缴还印绶,从此去矣。”
关羽叹曰:“主上怠政,宦官专权,奸官聚敛,贪吏玩法;四海又盗贼蜂起,何时才有太平日子,真不知将来,吾辈作何结果?”
张飞大笑曰:“二哥愁他则甚,风云变动,群雄逐鹿,吾与二兄才好趁势大显身手,扬眉吐气;凭咱家兄弟三人的本领,难道还不能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功名富贵还不能手到擒来;难道还要这般庸庸碌碌、行尸走肉般,看人眼色过活不成。”
刘备听了含笑不语,关羽失笑曰:“想不到,三弟志向倒豪大。”
刘备曰:“今天下大乱,朝廷号令不复行于四方,此乃英雄立功名富贵之秋也;不如细心物色寻一主公,辅以举事,则前途不忧矣。”关羽、张飞皆以为然。
督邮归去,添油加醋述告定州太守,言刘备身为县尉,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自已洞烛其奸,刘备夤夜求谒行贿,吾拒不见,硬闯入来,反惹得被他一顿辱骂毒打。
太守大怒曰:“此不造反乎!”申文省府,图形画影,差人悬赏捕捉。
玄德、关羽、张飞三人往代州去投刘恢。刘恢见玄德乃汉室宗亲,留匿在家不题。
欲知刘备等往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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